第1448章风铃中的刀声
这个人的脚步声无疑是丁丁在这里从未听到过的,它不像狱卒的脚步声那么夸张而响亮,也不像韦好客那么谨慎而沉稳,更没有慕容秋水那种满不在乎的傲气。
但是这个人的脚步声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特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性格,和其他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在丁丁头脑里某一部分已经渐渐被遗忘的回忆中,他仿佛听见过这个人的脚步声,却又记不得这个人是谁了。
脚步声已停下,停在丁丁面前。
丁丁忽然觉得很不安,他相信这个人必定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好像一个顽童在打量着一只已经被折断双翅,只能可怜地在他面前爬行的苍蝇一样。
这种感觉使得丁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人居然还伸出了一双手,从丁丁头后的脊椎骨开始摸起,摸遍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和每一根骨骼。
他的手冷硬、干燥而稳定,丁丁骨骼的关节却已软瘫如死鼠。
这种屈辱有谁能忍受
丁丁能,为了生存,他只有忍受,他早已学会忍受各种屈辱。
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使得他连胸腔都几乎完全爆裂,因为他发现此刻站在他面前,像检验一只死鼠般捏着他的人,赫然竟是曾经败在他刀下的彭十三豆。
“我姓姜。”这个人说,“我就是刑部派来,办你这趟红差的执刑手。”
丁丁愤怒。
彭十三豆的声音,他是绝对不会听错的,而且死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姓姜的刽子手
“丁少侠,我相信你当然已经听出来,刑部的姜执事,就是你刀下的游魂,彭十三豆。”他的声音淡而冷漠。
“你虽然没有杀我,可是也用不着后悔。”姜断弦淡淡地说,“因为我若死了,还是一样有别人会来杀你的,你死在我的刀下,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我最少也能让你死得愉快一点,而且也死得比较尊荣高贵。”
有很多人认为死就是死,不管怎么死都是一样的。
丁丁不是这种人。
他一直认为死有很多种,一直希望自己能死得比较庄严。
现在他确信自己必定可以达到这个愿望的了,同时他当然也知道他已必死无疑。
在他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仿佛听见死之神正在用一种充满了残酷暴虐的声音,在唱着几乎像是顽童般的儿歌。
“班沙克,班沙克,去年死一个,今年死一个,若问何时才死光,为何不问韦好客”
第四部姜断弦
他告诉他们:“我不是君子,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可是我只杀人,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般死在我的刀下。”
【第一章】死之尊严
01
白铜盆里生着很旺的火,特制的长桌上,摆着十一种酒,颜色由浓至淡,酒味也不相同,所以至少要有十一种以上下酒物来配合,才能使酒的香醇发挥到极致,盛酒的容器当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刻慕容秋水正在用一种南海乌鱼的子,配青蒜,喝绍兴的女儿红。
先抹一层洋河高粱,在小火上烤透了的乌鱼子,颜色也和雕一样,是琥珀色的。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懒懒地说:“这实在是绝配!”
他在享受,韦好客在看。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问我,我为什么不杀伴伴”慕容秋水说,“我现在不妨告诉你,我不杀她因为她配我也和乌鱼子配女儿红一样,也是绝配。”
韦好客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什么感觉,有时候你一定很恨我,因为我能享受乌鱼子,享受女儿红,享受像伴伴那样的女人。而你却只有穿着你那一身七十五两银子做来的衣裳,站在旁边看着。”
慕容秋水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实在很想杀了你,因为我实在生怕你有一天会杀了我。”
韦好客居然也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既不是杀人的人,也不是刽子手。”
“你当然不是。”慕容秋水微笑,“据我所知,刽子手不但吃荤,而且喝酒。”
这句话他是故意说明的,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姜断弦的脚步声。
“慕容公子,这次你又说对了。”姜断弦在户外说,“我不但吃荤喝酒,而且还吃过沾血的馒头。”
直等到姜断弦连尽三杯以后,慕容秋水才问他:“听说用刚出笼的馒头沾新血吃下去,是治童子痨的偏方。”
“不错。”
“你有童子痨”
“我没有。”姜断弦说,“我只不过想尝尝这种馒头。”
他淡淡地说:“想吃那种馒头的人,并不一定都有童子痨,就好像杀人的人并不一定想杀人一样。”
慕容秋水大笑,举杯,饮尽:“你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极了。”
姜断弦也举杯饮尽,却没有笑。
“慕容公子,我不是你这样的贵介公子,我甚至也不是个君子,我只不过是你们杀人的工具而已。”他说,“你们要我杀丁宁,只不过你们认为我最适于杀他,而且认为我杀了他之后最无后患。”
姜断弦接着说:“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本来就很想让他死在我的刀下。”
韦好客沉默。
慕容秋水却一向不是个沉默的人,而且喜欢笑,笑起来就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我们当然知道,”慕容独特的笑容又出现,“我们知道的事通常都比别人多一点。”
“那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
姜执事用一种非常职业化的声音说:“而且我只杀人。”
这句话很可能是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所以他一定要解释。
“我从不杀不是人的人,也不杀不像人的人。”姜断弦说,“所以你们要我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让那个人有人的样子,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一样死在我的刀下。”
他又连尽三杯:“如果你们把那个人像一条猪一样拖出来,如果那个人像一摊泥一样烂在地上,那么你们最好就自己去杀他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出手的。”
“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慕容秋水说,“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一个四肢已经完全软瘫的残废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再让你杀了他”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慕容微笑,笑容如刀,充满讥诮:“这个人反正已经死定了,人死了之后,就全都是一样的了,就算他活着时鲜蹦活跳壮健如牛,死了之后也只不过是死人而已,如果我要杀一个人,我才不管他临死前是不是残废。”
“只可惜你不是我,”姜断弦冷冷地说,“我有我的原则。”
“杀人也有原则”
“是的,”姜断弦肃然道,“做别的事都可以没有原则,杀人一定要有,天下绝没有比杀人更严肃的事。”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也不是神仙,既不能点铁成金,也没法子让一个断了腿的残废站起来。”
“那个人腿并没断。”姜断弦说,“刚才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四肢虽已软瘫,关节附近的筋络肌肉却还有生机,世上至少还有三个人能将他医治复原,而且其中有一位就在京城附近。”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诸葛大夫,诸葛仙。”
“你错了,”慕容苦笑,“你说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救你,何况要他来救一个已经必死无疑的囚犯。”
他摇头叹息:“这件事根本就办不到。”
“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算别人办不到,你也一定可以办到的。”
姜断弦淡淡地说:“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到了刑期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