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大雪连着下了一日夜。
雪停了,澹月轩的大门开了,一个身穿皮袄子的年轻人扛着扫帚出来了。
他跺跺脚,呵出一团热气,咧嘴笑了笑,清冷的面庞一下子生动起来。他很快在门前清扫出一条小道来,直通不远处的疏勒河。
河面上结了冰,他抓着一根树杈,用脚使劲儿踩了踩,确认冰层足够厚,这才上了岸,捡起扫帚一路连跑带滑的回去了。
“阿吉!阿吉!走,我带你滑冰去啊!”
屋檐下,正举着长竹竿敲冰溜子的小娘子回过头来,雪肤碧眼,如一只白狐幻化而成的精灵。几年时间,当初那个半大的假小子长开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周毓就是一直陪在花旁静等花开的那个人。
他们至今未成亲。
阿吉对苑娘子的惨死内疚自责至今。
这几年,他们俩在温暖的春夏季沿着疏勒河一面行医一面打听苑娘子的下落,在寒冷的秋冬季就窝在澹月轩中,种药制药,整理翻译曾经的少主给苑娘子搜罗来的医书。
曾经的少主已经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他没有回头。从他一把火烧了大将军府,将苑娘子的东西安置在澹月轩中那时起,他就再未回过澹月轩。他似乎将这座疏勒河边的柴家别院给忘了,一同忘记的还有他最美好的一段青春爱恋。
阿吉并不怨少主,因为那才是少主要走的路。她怨自己。若非平时和王五奎那厮不对付,那日她来军中寻少主,他也不会从中作梗将她关起来。少主若是能及时赶回去……她曾无数次的给周毓比划,比划到一半就停了,眼里蓄满泪水,仰头望着开阔湛蓝的天空,心境却总也明朗不起来。
回不去的过去和到不了的将来,怎么缅怀,怎么希冀都可以,唯独现实,让人既清醒又无奈。
周毓也曾无数次的开导她,少主都已经走出来了,她也该放下了。每次她都摇头沉默,周毓从不勉强她。在所有追随少主的人当中,唯独他从那滚滚向前的激流中退了出来,停在原地,等她。
前年秋,已成为柱国大将军的李申忽临澹月轩。原是他北巡经过,特来瞧一瞧他的两个小友。从李申处得知王五奎死了,是被他的那些禁脔乱刀捅死的。
王五奎虽然人格卑劣粗野,但有以一挡百之勇,不失为一员猛将,若非闯下大祸,跟随少主打下基业怎么着也得封个将军当当,可他最终的归宿却只是北庭弓月城一个小小的守将。少主彻底厌弃了他,他找李申哭过,找诸葛太师求过,都无济于事。人生失意,悔不当初,他把悔恨转化为暴虐施加于那些无辜可怜的女子身上,而当他不小心摔断了腿躺在床上行动不便时,他的报应就到了。
王五奎死了,没人为他伤心,顶多叹两声。
那日李申长吁短叹,周毓察觉到不对劲,细问之下他才讲出口。原来李申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媒人踏破了门槛,她却一个也没看上。李夫人问她想嫁什么样的,那小娘子扭捏半天说想进宫……
李申先是惊讶后也释然了,试问全北晋,凡是见过少主的女子,有不对他芳心暗许的吗?只是喜欢他没有错,可他孰非良人呐!他把自己心里的情情爱爱都倒进疏勒河里了。他有多痴情,就有多绝情。
可耐不住女儿软磨哀求,李申硬着头皮向陛下提及此事,陛下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笑纳了。李申如释重负的同时也颇觉失落,陛下笑纳他的女儿如同笑纳他进献的一件礼物。
他的女儿,梦想如愿了也落空了,一夕之间长大了。
李申走后,阿吉比划着问周毓,如若苑娘子还在陛下身边,他还会有三宫六院吗?
周毓想了想,说应该没有三宫六院,但两宫四院还是有的,谁让他是帝王呢?
阿吉失望至极,周毓搂着她的肩安慰,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想法也会不同。人是会变的,少主会变,苑娘子也会变。
天放晴了,雪还未化。
远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朝澹月轩而来。
阿吉踮脚翘首以望,扯了扯周毓的衣袍,有些激动地比划问是不是陛下来了。
周毓望了又望,摇头道:“不是,瞧这阵仗不是,也不可能是。”
没一会儿,车架就停在了澹月轩大门前。
为首的护卫长冲周毓、阿吉喝道:“尔等大胆!卓婕妤大驾,还不速速跪迎?”
周毓反应过来,拉着阿吉叩首拜见。
从宝马香车上缓缓走下一位衣着华丽的美人。美是真的美,好比阳春三月初开的娇蕊,傲也是真的傲,眼睛长在头顶上,全然无视跪在雪地里的两人,卓婕妤在左拥右簇中款款走进了澹月轩。
“这就是陛下龙潜时常来小住的院子,瞧着也还雅致。”卓婕妤环顾左右,笑着对身边人道,“薛美人说这儿藏着不少宝贝,我倒要看看陛下在这藏了什么稀罕物什儿!”说着,便径直入了主屋。
阿吉捉急的比划,问周毓那人是谁如此嚣张。
周毓叹了口气,道:“陛下的女人,之一。”
在一尘不染的闺房内走了一圈,卓婕妤心头莫名升腾起一股子酸醋气,不屑的嗤笑一声,“不过是早遇见陛下几年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在宫里人人都得避讳她,凭什么?”
她打开箱笼,随手翻了翻里头的衣裳,美眸里尽是轻蔑之色。转到西厢房,看到里头满当当摆着几口大木箱,便命人打开来看。
“不能打开!”周毓和阿吉被拦在外头,急得大喊。
“本宫偏要打开!”卓婕妤在圈椅里坐下,小心翼翼的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统统都打开!”
几名护卫抡着铁锤将木箱上的锁一一砸开,阿吉气得哇哇哭,周毓顾不得那么多了,发狠一般的冲里头喊道:“那里面的东西是陛下留给苑娘子的!万万动不得!要掉脑袋的!”
卓婕妤翻了个白眼,道:“苑娘子?你倒是让她过来啊!哼,坟头都没一个,你们俩奴才连磕头都不知道朝哪儿磕吧?”
底下的宫女、嬷嬷拿了几件东西给卓婕妤瞧,有稀世罕见的整张红狐皮、有满满一匣子各色宝石、还有一尊二尺来高的玉雕兽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