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宓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野种”。他出生于南京析津府,即无数汉人心心念念的幽州。
先帝耶律和在南京行宫游玩时,酒醉后相中了一个过路女子,不顾对方意愿,拉着她春风一度。等酒醒后,耶律和自然不会带一个汉女入宫,拍拍衣服回上京了,只留那个女子,因失了贞被夫家退婚,忍受着街坊邻居的指点寄居娘家,更不幸的是她怀孕了。
兄嫂再不愿意收留她,满城医馆也没人敢给她开打胎的药,她不得已搬出娘家,靠自己谋生。说是谋生,其实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人缝补、浆洗衣物而已,她在朝不保夕中生下了儿子,跟随自己姓元,取名宓。
南京析津府亦有耶律、萧两大望族的人留守,他们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可是那些人自负血统,只会高高在上打量元宓,怎么可能把他当自己人元宓不被耶律本家接受,也不被汉人接受,巷子里的小孩子时常朝他扔石头,骂他“野种”。
元蕙兰操劳过度,元宓七岁那年,她已重病缠身,衰老如四十岁的妇人。可笑的是,元蕙兰熬垮了身子,上京的贵人终于想起了他们母子,微服前来看望。析津府的耶律族人听到,连忙买了一个丫鬟送到元家,美名其曰伺候元蕙兰。
那个丫鬟就是小桐,小桐那年十二岁,懵懵懂懂被父亲卖了,又懵懵懂懂被拉到元宓面前。元蕙兰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眼睛却久违地燃起火焰,像要将她单薄的身体灼烧殆尽。然而,等耶律和看到元蕙兰如今的样子,大倒胃口,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耶律和刚出门,元蕙兰就呕出一大口血来,死死攥着元宓的手,声嘶力竭对他说:“你要好好活着,出人头地!你要认祖归宗,回宫里去!”
元蕙兰像是陷入了魔怔,元宓不得不哭着答应,她就在“认祖归宗,出人头地”的念叨中,失去了气息。
元宓终于见到自己一直渴望的父亲,却又在同一天内,接连失去父母。年仅七岁的他对自己的命运茫然无措,吓得大哭,是小桐从门后走出来,认真拉起他的手。
她说:“不要哭,有我呢。”
她说:“没什么过不去,我在家里会做饭、烧火、砍柴、挑水,能干得很。以后,我养你。”
无人知她姓名,她酷爱侍弄花草,院里本已枯死的桐树在她的侍弄下重焕生机,街坊称奇,说她是桐树仙转世,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她小桐。
元宓谨记亡母遗命,想尽办法出人头地,没怎么在乎过那个照顾他起居的女子。呼吸吐纳,鱼游水中,她的存在就像空气和水,天经地义,不需要特意关注。
有耶律、萧两族子弟在,没有哪个武馆敢教他本事。最后元宓只能拜师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此人据说是白玉京外门弟子,因资质太差,大比屡屡落败,竟然想出一个歪招——偷窃禁书,觉得只要他使出没人学过的招数,就没人能打赢他,结果自然是被人发现,逐出师门。白玉京在江湖上声望极大,白玉京的弃徒,江湖上也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灰溜溜来了梁国,靠三脚猫的风水望气之术招摇撞骗。
元宓拜他为师后,他多了一个可以使唤的人,摆尽了师父的谱。元宓要在道观洒扫砍柴,晨昏定省,还要练所谓的基本功,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小桐心疼元宓,就也搬到道观,接过了所有杂活,让元宓能安安心心练功。
老道士疯疯癫癫,发疯时对白玉京破口大骂,而清醒时又对白玉京极尽推崇,尤其是正派魁首容家,用老道士的话说,元宓这等愚钝庸碌之辈,给容家人提鞋都不配。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愚钝庸碌之辈,无意发现老道士藏匿的禁书,学会了他钻研一辈子也没学明白的“邪术”。容家的功法至阳至刚,禁书则相反,里面全是一些阴邪黑暗的道法,元宓一旦接触就再也割舍不下。
力量存在于世间,哪有什么正邪之分,所谓仙道魔道,不过是那群伪君子排除异己的口号。他母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可落得了什么下场唯有强大的力量,才不会负他。
元宓走上禁术这条路,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法力也像雨后春笋一样,节节攀高。
十五岁那年,他听闻耶律和与萧皇后出京狩猎,会路过析津府,他打听到围场地址,自顾自奔了过去。他在围场果然找到了机会,从狼群中救下萧后,萧皇后看中了他的本事,引他进入内廷,由此,他才终于接触到他的叔伯兄弟,生身父亲。
他忙于结交权贵,在上京的社交圈打出自己的一片天,早已忘了远在析津府的小桐。小桐不知他去向,经了好几道手,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受萧皇后看重,已被封为越王,如今在上京正炙手可热,萧皇后甚至有意将侄女许配给他。小桐什么都没说,依然留在道观里,默默替他照顾疯癫的师父,破败的师门。
萧后想为他赐婚是真的,但元宓觉得那只是他往上爬的阶梯,小桐为他付出良多,他当然不会像耶律和一样,随心所欲占有一个女子,却又不负责任地抛弃她。他在上京有了自己的王府,以后该轮到他来保护小桐了,正好前几日容复带着几个江湖人士偷袭析津府,萧皇后命他前去支援,顺便接小桐回来。
谁知,这一去,接到的竟是小桐死讯。
容复偷袭析津府当夜,虽然他们的目标是衙署和军营,但析津府梁、汉积怨已久,街上有人趁乱烧杀抢掠。道观失火,小桐本已搀着醉醺醺的老道士跑了出来,突然忆起元蕙兰留给元宓的玉佩落在房间里了,又不顾火势冲了回去。
老道士将玉佩递给元宓时,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小桐的体温。老道士难得不疯了,说:“她至死都护着这块玉佩。她出来时被倒塌的房梁压住,浑身被烧得没一块好肉,但这块玉佩却毫发无伤。因为她一直把这块玉含在喉咙里,用自己的血灭火。我知道你已经学完了那本书,你比我有本事,但我要提醒你,禁书之所以被禁,必有原因。趁现在因果还不深,扔掉吧,莫走我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