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笼罩,天空中挂着稀落的残星,狗尚在窝里睡觉,巷口的食铺已经开张了。金二娘麻利抱起比她人都高的笼屉,放在蒸锅上,一边打扫灶台一边叫卖:“炊饼,新鲜出炉的炊饼……”
一个青衣食客停在摊前,问:“掌柜,炊饼怎么卖”
“十五文一个。”
“十五文这么贵”
这类话金二娘已经听惯了,头也不抬道:“天天打仗,有的吃就不错了。最少十四文一个,爱要不要。”
食客轻笑,在摊子上放下三十钱,说:“你这样做生意,可要赶走不少客人。”
金二娘微怔,终于听出些许熟悉,缓慢回头。程然站在摊前,对她微微一笑:“不用便宜了,给我来两个,路上吃。”
金二娘先是不可思议,随后连忙从笼屉里拿出几个腾腾的炊饼,包好了塞到程然怀里:“程主事,怎么是您我刚才没听出来,多有怠慢。我哪能收您的钱,这些您随便拿去吃。”
程然将布包推回去,只拿了两个装好,说:“如今冰井务已散,不用叫我主事了。你做小本买卖也不容易,该你的东西,你就收下吧。”
金二娘依然不肯收,她都多少年没和东京那边联系过了,她不相信今日程然只是凑巧路过她的摊子,过来和她买几个炊饼。她看着程然,试探道:“程主事要去哪里,为何要带到路上吃,莫非连坐下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程然笑了笑,说道:“替主上办事,不敢耽误。”
主上金二娘盯着程然,程然亦不闪不避,目光中似有所语。金二娘心哆嗦了一下,她飞快扫过巷子,确定四周无人,用唇语问道:“是殿下回来了”
金二娘本是汴梁一布衣百姓,父亲以杀猪为生,她也本该杀一辈子的猪,却因祖上指腹为婚,嫁入官宦门第为媳。人人皆道她找了个好人家,可是上元节时她被贼人掳走,一天一夜后,她好不容易杀掉贼人,鼻青脸肿跑回来,生怕她的书生夫君担心,夫家却因她失贞,要将她沉塘。
要不是赵沉茜,她本该在元符二年化为汴河槽里的又一团白骨,可是赵沉茜却救了她,判她和夫家义绝。金二娘从未见过赵沉茜这样的女子,不在乎三从四德,不在乎从一而终,甚至不在乎皇权教化。金二娘羡慕赵沉茜的潇洒,此后便全心全意追随赵沉茜,从一个四方天地里事事以夫为尊的官家媳妇,化身成皇城司里声名狼藉、手起刀落的女探子。
在皇城司的那段日子,夫家旧故骂她自甘堕落,金二娘却觉得痛快,比她在娘家杀猪更痛快。她本以为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可是,赵沉茜却在一个夜晚,毫无预兆消失。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失踪了。皇城司看着风光无两,其实权力全系于赵沉茜一人,她不在了,皇城司立马分崩离析。金二娘跑得快,没被仇家抓到,侥幸逃过一劫。金二娘看着京中轰轰烈烈清算赵沉茜,突然觉得汴梁也很没意思,便远远离开京城,找了个小城重操旧业。
猪杀多了似乎遭报应,她总是很难过上平静日子。没多久,北梁人来了,家里有兵器会惹来很多是非,金二娘只好埋了自己的杀猪刀,改开食铺,勉强混口饭吃。
直到今天早上,程然来到她的摊子上,向她买两个炊饼。
程然在金二娘期待的目光中,缓慢颔首,说:“主上重新开门做生意,百废待兴,正缺人手。你可愿意去新铺子里帮忙”
金二娘眼角骤然湿润,她就知道,公主殿下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随意被人推翻清算呢金二娘飞快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二话不说收拾家当:“都是小本买卖,在哪儿做不是做我这就走。”
“不用着急。”程然说,“我还得再去接一个人。”
程然之前就是皇城司冰井务主事,负责刺杀缉捕,调查密案,哪怕如今皇城司已凋零四散,她也有不少旧部的下落。程然从来不会怀疑赵沉茜的决定,既然殿下选择了容冲,愿意和海州同生死共进退,程然就无条件追随赵沉茜。海州缺人,极大牵制了赵沉茜的精力,程然便将丈夫女儿安置在海州,自己轻装出城,替殿下召集信得过的皇城司旧部。
找人就像滚雪球,找到一个后,其他人就一个牵一个,越找越快。程然完成此行任务,先带着这一批人去海州报道。金二娘跟在程然身后,看着程然拿出身份令牌,经过好几道关卡后才终于进了城。城门盘查如此严格,而城内却屋舍俨然,各在其位,小贩沿街叫卖,老人拉着小孩散步,巡逻的士兵和百姓相安无事,竟然称得上其乐融融。
在这个乱世中,这样的景象简直匪夷所思。程然给门房递了对牌,领着他们往衙署里面走。金二娘暗暗打量周围,衙署里的人不算多,但各个行色匆匆,并且越走人员往来越密集,时不时有抱着一叠文书的人小步跑过。走到一扇门前时,金二娘突然意识到里面是谁了。
金二娘心剧烈跳动了两下,这时候才终于有实感,殿下还活着,殿下回来了。
程然先是整理了衣裙,随后才敲门:“娘子,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