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忽然晃动,她慌忙合上饭盒。三个抱着篮球的男生从林荫道经过,冰镇可乐罐上的水珠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斑点。“听说学校的那一批特困生又在低价卖学校给的饭票?”嬉笑的声音随风飘来,“穷成这样还装清高。”九月的手指深深掐进树皮缝隙,掌心的汗浸湿了饭卡,刷卡区那串凸起的数字像烙铁烫着皮肤。
树影西斜时,塑料瓶里的酸菜见了底。她数着今天收的皱巴巴的纸币——五张饭票换回三十七块六毛,够买三卷卫生纸和两包最便宜的夜用卫生巾。饭卡贴着校服内袋,余额提醒像根鱼刺卡在喉咙:十块三毛,正好是两个星期热水的价格。
篮球场突然爆发出欢呼,穿23号球衣的男生仰头灌着汽水,喉结滚动时易拉罐折射出炫目的光斑。九月想起上周路过小卖部,冰柜玻璃上的冷雾凝成水珠,顺着“可口可乐”的红色logo往下淌。她迅速低头,就着最后一口白粥咽下突然分泌的唾液,米粒黏在上颚,泛起淡淡的馊味。
玉兰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已经缩成脚边的一小团墨渍。九月摸出钥匙串上挂着的小铁盒,外婆用旧罐头瓶改的酸菜罐还剩下三分之一。腌制过度的芥菜梗泛着可疑的灰绿色,但玻璃瓶身上外婆用红漆笔写的“九月”两个字依然鲜亮,像是从千里之外伸来的温暖触角。
(四)
玉兰叶筛下的光斑在水泥地上跳跃,九月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机械地咀嚼着外婆的腌菜帮子。咸涩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她却只是就着碗里的白粥往下咽。
“小妹!”
清亮的呼喊穿过秋日的风,她抬头时正看见二姐从教学楼方向跑来。水晶发圈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蓝白校服衣摆被风鼓起,像只轻盈的白鸽。这个总说自己“最近又胖了”的姑娘,其实瘦得能看见手腕凸起的骨节。
“给。”二姐把塑料袋塞进她怀里时还在喘,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我妈非让我带,说是去年买的毛衣小了。”
隔着半透明的塑料袋,灰紫色毛线泛着温柔的光泽。九月的手指刚触到羊绒柔软的纹理,眼眶就热起来。去年初冬那天,二姐也是这样突然跑来,怀里抱着件蓬松的羽绒服,非说是“去年穿不下压箱底的旧衣服”。可那崭新的吊牌分明藏在衣领内侧,被二姐慌乱剪断的线头还支棱着。
“这太......”九月的喉咙发紧。远处食堂飘来红烧肉的香气,她忽然想起上周六去二姐宿舍找她,听见二姐妈妈打电话:“给九月买件厚外套,要今年流行的薰衣草紫......”
玉兰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几片金黄的叶子旋转着落在她们脚边。二姐突然蹲下来,伸手去接飘落的叶片:“你看,像不像会跳舞的蝴蝶?”她仰起脸时,发梢的水晶吊坠轻轻摇晃,“其实我特别羡慕你,九月。”
“什么?”正要推辞的话卡在喉间。
“你作文总是被当范文念,上次月考又是年级前十。”二姐把玉兰叶举到眼前,透过叶脉看阳光,“不像我,语文就只能考到90分,刚好及格线。”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这件毛衣……就当是辅导费好不好?”
风掠过操场边的单杠,发出轻微的嗡鸣。九月低头看着怀里的毛衣,羊绒特有的细腻触感从指尖渗进心里。她想起想起存折上越来越少的数字,想起每个深夜在走廊借光做题时,对面楼总有一扇窗也亮着灯。
斜斜的光影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当二姐蹦跳着说要去小卖部买汽水时,九月轻轻把脸埋进毛衣。新毛线特有的阳光晒过的芬芳温柔地环抱住她,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暖意都织了进去。
(五)
暮色攀上操场围栏时,不锈钢水箱开始发出细微的震颤。九月望着玻璃窗上凝结的雾气,突然意识到这是本学期第四次忘记把饭卡收进防水袋。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布满划痕的电子屏上洇开一片模糊的光晕,饭卡余额从10.3跳成9.3的瞬间,她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按在感应器上的右手。
热水突然变得滚烫。她慌忙把旋钮往左拧,却发现已经转到了尽头。后颈被灼痛的位置突突跳动着,像有只困在皮肤下的蝴蝶在扑翅。这种热水器总会在傍晚六点准时亢奋,仿佛要把白昼积攒的所有热度都倾泻给此刻的沐浴者。九月仰起脸,让水流冲刷睫毛上结霜的雾气,鼻腔里突然涌进茉莉混着蜂蜜的香气。
那是昨天午休时隔壁班女生递来的触感。对方涂着淡粉色甲油的手指夹着两张皱巴巴的饭票,“正好找你零钱”,声音像便利店自动门开启时的电子音般轻快。硬币落在掌心时带起一阵香风,九月注意到她手腕内侧贴着创可贴,边缘渗出些许碘伏的黄色——大概是新打的耳洞,或者削铅笔时划伤的美工刀痕迹。
此刻在氤氲水汽里,那缕香气愈发清晰起来。不同于外婆常年泡在盐水里的皲裂手掌,即便涂再多蛤蜊油,也总带着泡菜坛子阴魂不散的酸涩。九月下意识蜷起脚趾,浴室地砖的凉意顺着脊椎攀上来,热水器发出叹息,顶盆花洒的水流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她摸索着拔出饭卡,金属旋钮残留的温度烙在掌心。窗外的玉兰树正在褪去夏装,某片早衰的叶子撞在玻璃上,像枚褪色的书签。九月用浴巾裹住发抖的肩膀,突然想起上周值日时,在讲台缝隙里捡到的那支试用装护手霜。
银色管身上印着外文logo,挤出来的膏体比她见过的任何乳液都要莹润。当时她鬼使神差地抹了一点在虎口,蜂蜜的甜腻立刻被茉莉的清苦中和,变成某种令人晕眩的芬芳。直到周六放学骑车回家,等红灯的间隙还能闻到指缝里若有若无的香气,而车筐里装着要带给外婆的消炎药,药盒已经被夜露洇软了边角。
九月把湿发拢进卫衣兜帽,饭卡贴着运动裤口袋发出细微的滋啦声。外婆常说泡菜坛沿的水要常换,否则就会“跌了盐水魂”,此刻她突然觉得饭卡里消失的1块钱,或许也带着类似的、无处安放的魂灵。
路灯次第亮起的瞬间,九月把手揣进口袋。玉兰叶的影子在地上织成一张网,她轻轻摩挲着虎口那块皮肤——那里还残留着护手霜的滑腻触感,像握住了一小块正在融化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