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在前朝是没有的。”林如海一语惊中隆兴帝的心,将他完全吸引住。
他微微提高了音量,继续说道,“辽东不要说在前明,就是往前到汉唐宋三代,都是贫瘠之地,前明在辽东设都司时,还算是祥和之景。
可是沦为抗金前线后,其所带来的负担压垮了明朝的财政,三饷的征派引出了闯王。
往前推到宋朝,宋亡以后有见解的士人都认为是失去幽燕之后,宋朝天然失去了屏障和马场,所以在军事上屡屡处于下风。
到汉唐,辽东于国朝而言从不是核心地带,其更多的是军事意义上的边地。
前明时期,锦州到盛京一线,是千里辽泽,辽河中游河段几乎毫无作用,新民州更是无从谈起。到如今,由于明末以来的中原王朝同后金长达百年的军事对抗,后金对辽东的开发在其面对的巨大军事压力下达到了顶点。
这才有了蓟辽总督府的那封平辽策中所谓的千里良田,也才有了朝臣们和天下人的团结一心,鼎力支持。
微臣关于此番粮乱必是意外的论断,便是来源于此。”林如海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隆兴帝的神色,见隆兴帝听得入神,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对、对、对,如海你这话说得好。”隆兴帝此时没了方才的疑怨,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他转头坐到林如海对面,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紧紧盯着林如海,迫不及待地问道,“可你所说的无奈之举又是何意?”
“陛下,辽东如按计划开垦千里良田,所产粮食当然足以供给北方,抑平粮价,收拢流民,轻徭薄赋。”林如海依旧恭谨,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隆兴帝的反应,才继续说道,“可有一点,对于南北百姓而言却是大大的不利。”
隆兴帝满眼疑惑,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专心听林如海下面的话。
“本朝如前明一样,征收赋税是按银折算的。天下粮食数量大增,带来的必定是粮价低,而银价贵,那么对于百姓的负担就会增大,对于江南百姓而言感受或许不算明显,可对于缺银的北方必将是一场风波。
换而言之,开发辽东,对于天下、本朝、江南都算是好事,可唯独对于北方百姓是一件弊端。”林如海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隆兴帝的神色。见隆兴帝若有所思,他又进一步解释道,“陛下,您知道,此次粮乱中,北方弃粮改棉之后的棉价是多少吗?”
隆兴帝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好奇。
“每石4两。”林如海一字一顿地说道。
“4两!”隆兴帝的惊呼,引得亭外的戴权忍不住转头看过来。
“是的,陛下。今年北地棉价平均在每石三两以上,保定府一带棉价甚至到了每石4两,而往年的棉价多在每石二两以下。”林如海自从从妻子贾敏口中得知勋贵内部准备做棉纺生意,就对棉价做了关注。他微微挺直了身子,继续说道,“今年九月下粮价开始走低,就在于同时期不仅新粮预备上市,更在于进入10月后,棉花丰收的同时,高棉价给百姓带来了高收益。
这种收益最直接的体现就在于百姓手中的银钱数量增加了。
如果不是今年江南的粮食供应出现短缺,那么今年北方的粮价或许会比前年还更低,出现战时粮价低于非战时粮价的奇观。”
隆兴帝陷入沉思,他眉头紧锁,双手托着下巴,眼神中满是忧虑。良久之后,他缓缓吐出一语:“依你所言,勋贵们原本改种棉花是有利于粮价平稳,甚至走低的?”
“微臣以为引导粮价走低不是他们的本意。”林如海立马避开此话的不利,他微微低下头,语气谦卑地说道,“亭林先生讲,人各有其私,各有其利。
勋贵们,特别是元从系的人,此时手中握有大量的土地,开发辽东对于他们而言是有利的,但辽东之利还未到手,他们首先需要面对的是辽东开发带来的弊端,也就是手中土地的贬值,准确说是土地上种植粮食必然会带来的亏损。
改种棉花只是他们的逐利避害之心在引导。”
隆兴帝已经听懂了,他缓缓站起身,在亭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也就是说,改种棉花是有利于天下大势的,人各得其利而避其害?”
“微臣认为至少目前来看,是有利于天下的。”林如海也一同站了起来,他微微欠身,恭敬地说道,“特别是湖广双季稻推广带来的成功,所带来的江南粮价走低,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既然双季稻在湖广是可以种植的,那么在整个南方也应当是可以的,那么本朝在未来十年所面对的必然会是天下粮食数量的不断增加,远远超出我们原先的估计。
我们所需担忧的根本不是辽东开发的效果能不能满足预期,而是天下粮食供给增加所带来的银钱贵!
原本所预计的轻徭薄赋,很可能无法实现不说,还会进一步带来天下百姓负担的加重。”
林如海话一说完,亭中陷入死寂。隆兴帝从最初对文武朝臣的愤怒到疑惑关心林如海的话,到此时已经完全是寒霜满面。不知是这凛冽的风儿,纷飞的雪儿,还是林如海的话儿,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忧虑。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长了不知多久,林如海等来的只有一句:“林卿此虑可曾与虞公讲过?”
“未有,不过今日殿中微臣串联诸公所言以及我的观察所得,生出此忧来,尚未有他人得知。”林如海此话是真心,他给隆兴帝解释的过程中思考串联的更多,以至于生出此想,等完全说完,他也是一顿震惊。
“林卿此番思虑,叫我胆寒啊!”隆兴帝一脸愁容,“朝臣们满心期待的结果,叫你一言戳破,天下人期盼的太平大治,最后落得民生艰难,不知后人如何看朕,是不是一无用昏君呢?”
“微臣胡言,陛下切不可心乱,为虚无缥缈之事而心下焦虑耗神,望为国保身为重!”林如海急得“扑通”一声跪下,头重重地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虚无缥缈?”隆兴帝苦笑不得,他的脸上满是苦涩,“林卿方才论述有理有据,前明前事可依,如今粮乱可见,如何是不可能呢?
朕现在对辽东战局胜负全无兴致呀。古人言福祸相依,正中吾身此心啊!”
林如海只是一味地低头,不敢擅言。就在他苦苦等待中,却见一双大手将他双臂托起。他起身一看,正是隆兴帝。林如海抬眼望去,只从隆兴帝的双眼看不到以往壮志雄心的帝王之心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忧虑和疲惫。
“今天议事到此,林卿本就身弱,到这时也是劳累,是朕顾虑不周。今日谈话到此为止,林卿方才所言,既未说与他人,便先藏着,等朕平静下来,仔细思虑一番,再做打算的好。”隆兴帝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诺!”林如海恭敬地应道。
“戴权。”隆兴帝提高了音量,喊道。
“奴才在。”戴权连忙小跑过来,垂手而立。
“备车驾送林卿回府。”隆兴帝吩咐道。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