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车子在路上安静地行驶着,无论是车外的夜景,还是车子偶尔的拐弯变速,都没能影响车后人的一分一毫。
司机尽职尽责的将车子开到碧海湾,等车在门外停下,他等了片刻,也不见于明清有什么动作,这才出声提醒道:“虞先生,到了。”
虞明清睁开眼,看了眼窗外的景物,愣了一下才开车下来。
他站在一栋刚装修好的楼房外,面前的楼房没开灯,院子里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树,配上这夜色,隐约有些阴森。
虞明清抬步往里走,脚步又顿了顿,转头对司机道:“明天不用来接我。”
司机:“好的虞先生。”
虞明清进了门,面对黑暗毫无亮光的房子,虞明清却没有半分害怕或者拘谨。
他打开灯,新房没有半点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明明装修很好,也不是黑白灰,但虞明清依然感到一股死气沉沉。
他莫名觉得光线很刺眼,便关上灯,整个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上的衣服都没脱,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用想了。
“虞明清……”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虞明清循声望去,正好对上那道身姿颀长的身影。
他身上穿着早上出门时的衣服,浓郁的墨紫色,与他耳上的紫钻耳钉极为般配。
昨晚,对方还戴着这枚耳钉被他亲过。
他就站在那里,向来锋锐桀骜的眉眼难得有些温和宁静。
江折意和虞明清,习惯用尖锐的刺面对对方,这两年要好一些,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每次见面都要打架,每次打架都要上床。
后来每次见面就打架这个习惯改了,毕竟每次吵架都是那些话,都烦了,打起来还疼,都不想再遭这个罪,每次见面就上床这个习惯倒是留了下来。
难得心平气和和对方说话的时候,也多是事后。
像这样面对面平静说话的情况,很少见。
虞明清刚想朝着对方走去,却见刚才还鲜明且近在咫尺的人,立马像星沙一般风化散去。
他伸手去抓,只抓到了一把像沙子一样的星光,很快,这点点星光便又闪烁两下后消失。
手中再无半点痕迹。
虞明清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刚刚是在做梦。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黑夜也还是那个黑夜,他觉得过了很久,但实际上勉勉强强才一个小时。
他重新闭上眼,想再梦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虞明清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空荡荡的楼房里,他其实还没有明确搬来的日期,冰箱里也就没有提前准备食物,可他也不想出门,不想叫外卖,不想打电话给家政给秘书。
他完全没有饥饿感,明明一天一夜只喝过一杯水,现在却完全没有进食的欲望。
这让他想到了几年前,刚刚得知自己父母的死讯,得知父母被卷入一场贪污案中,且基本罪名已定的时候。
无家可归,无计可施,几天没吃好睡好也没感觉,直到毫无预兆地晕倒在路上,被那时缠着他的江折意给捡到。
可现在没有人会捡他了。
接下来两天,虞明清都在罢工,一直待在那座空荡荡的楼房里,也就是这里住户之间离得比较远,互相不会打扰,否则以虞明清这样白天夜里都不见人影,更不见灯光,却偶尔又能听到动静的情况,恐怕早有住户说闹鬼了。
公司那边都有陈秘书把控,短时间内出不了什么问题。
从虞明清设计那些害死他爸妈的人一个一个走上末路后,就没人再敢小瞧他。
几年前,还有人见他这位虞家少爷落魄,沦落到给以前看不上的江家纨绔做情人,明里暗里,当面背地里,没少奚落他。
毕竟虞明清从前看不上的岂止是江折意,他是对所有虚度光阴不求上进花天酒地肆意妄为的豪门公子都看不上。
一朝跌落地狱,当然是想报仇的都来报仇了。
虞明清要是什么都不管,那他只要一直缩在江折意的房子里,那些人也不能跑到他面前对他说难听的话,但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当然不可能与世隔绝。
江折意又不能天天24小时护着他,那会儿没少人来找他麻烦。
后来他的事业有了起色,说这些话的人渐渐少了。
直到那些害过他父母的人,一个一个,下马的下马,下狱的下狱,虽然明面上看不出来,但处处都透着虞明清的痕迹,明显是他的手笔。
那时开始,才有人发现,这位从前,相信正义的虞家少爷,如今手段竟然这样狠辣又缜密。
那些人害死虞家夫妻,毁了虞明清的从政之路,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便没再针对虞明清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免得动作太明显,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绝了虞明清的从政可能,却只是解除封印,放出了一头野兽。
野兽捕捉猎物,都要大胆心细,心思缜密,且出招见血。
一心政途的虞明清是个清正守法的好人,可从商的虞明清却比向来被骂无奸不商的商人们更多一分狠辣,每天都在法律边缘疯狂试探,偏偏又抓不住他的把柄。
时至今日,已经无人敢对虞明清不敬,甚至连他和江折意的事,也开始有人说江折意眼光好。
曾经那些得罪过他的人,都不用他亲自出手,便有人帮他收拾了,放弃的放弃,流放的流放,又为他的名声添了一笔。
至于心里有没有人暗暗骂,虞明清明明已经不需要江折意,却还和对方搅和在一起是不是有病,那就无从得知了。
车祸后第四天。
一大早,虞明清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虞先生您好,我是江先生的律师,江先生临终前曾委托我处理他的财产,其中有一部分和您相关,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抽空来一趟律所办理一下手续。”
下午,把自己收拾好,好歹看不出狼狈的虞明清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车子到达指定律所。
等到进去后,虞明清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看到了一个并不意外的人。
江淮鹤见他到来,眼里没有半点意外,只淡淡说了句,“来了。”
随即他转头对律师道:“人到齐了,开始吧。”
虞明清在他对面坐下来,律师将自己拟订好的合同交给两人。
“这上面都是江先生的财产罗列,两位可以先确认一下。”
没人动。
律师专门为有钱人工作,有钱人中为了财产争得你死我活,当着他的面打起来的也不是少数,像眼前两人这样,仿佛对遗产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也是少见。
“既然两位都认为没问题,那就看合同吧。”
律师坐了下来,“江先生临终前,将……”
“他什么时候立的遗嘱”
从来这儿后,一言不发的虞明清,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律师顿了顿道:“八年前立的遗嘱,之后都是在原来的遗嘱上进行修改。”
虞明清低头,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份财产清单和合同上。
眉目平静,看不出半点喜怒。
“最近一次修改是什么时候”
他问了个律师没有准备的问题,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一句。
“……是三天前。”
江折意去世那天。
“早上”虞明清神色冷淡,无法窥探他的想法。
“是。”律师点头。
虞明清:“车祸发生后”
律师擦了擦额头的汗。
虞明清问得咄咄逼人,明明他没说谎,可对上虞明清,总有种莫名的心虚感。
“最终遗嘱什么内容”虞明清终于收回他咄咄逼人的气势。
律师微微松了口气,继续给他们介绍合同里的内容。
“江先生将所有不动产,包括房子,房子里的东西,车子,珠宝首饰黄金……都按价值平均分给他户口本上的家人。”
虞明清面不改色。
哪怕按遗嘱上说,他和江折意住过的房子,睡过的床,甚至院子里种的花,都不属于他,而是拥有了新的主人,虞明清仿佛也不在意。
“至于其他包括存款股票基金分红……等资产,都留给虞明清先生。”律师说完了遗嘱的另一部分。
江折意把所有属于他的、他使用过、和他有关的实物都从虞明清身边带走了,只留给他一堆冷冰冰的数字。
会客厅内陷入了寂静,律师心里也暗自打鼓,生怕眼前这两个人刚刚还好好的,下一秒就打起来。
毕竟江折意死了,却把他的大半资产都留给了生前的一个情人,甚至都不是伴侣,而他真正的家人,只能得到一些价值有限的不动产。
换了他,他肯定不愿意。
短暂的沉默过后。
“签哪里”虞明清沉声道。
啊
律师一愣。
“签字,签哪里”虞明清又问了一遍。
律师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心说这么干脆吗一边忙给他指了位置。
转念一想也是,又不是什么负债继承,面对这么多白捡的财产,他当然也愿意要。
律师是这两年才从前辈手中接手这份委托的,他对江折意和虞明清的了解只在明面上,并不深,自然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复杂又讳莫如深的纠葛。
签完字后,虞明清丢下一句,“之后我会让我的律师来接手后续。”
说罢,起身就要离开。
律师看了看虞明清,又看了看正在悠悠喝水的江淮鹤,总觉得这场遗产分配的胜负者反了。
否则怎么会接受了大部分财产的虞明清像个狼狈逃离的失败者,而只得到不动产,且还要和家人均分的江淮鹤像个高傲的胜利者
律师一时心里摸不清头脑,不过面上没表现出来。
“虞董。”江淮鹤出声叫住他。
虞明清脚步一顿。
“景苑应该还有一些属于你的东西,趁着今天还有时间,不如就去一趟,免得以后我让人收拾房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东西给扔了。”
……
“知道了。”
眼见虞明清已经走到门口,江淮鹤声音里没了刚才的随意,反而有几分认真道:“现在天热,小意说他不想见到自己腐坏的样子……昨天早上,他已经火化完毕。”
虞明清的手扶上了门框,紧扣着门框的手还在轻微颤抖。
修长的西装裤下,包裹着的那双长腿本该那样有力。
他却有种自己连这道门都走不过去的感觉。
江淮鹤没看他,顿了顿继续道:“三天后,是小意的葬礼,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送送他。”
过去几年,虞明清从未上过江家的大门,如今第一次去,竟然是去参加江折意的葬礼
虞明清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荒唐感,觉得世间缘分都可怕又荒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松开扶着门框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里。
他的身影看不出半点问题,明明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睡,饭也没吃几口,却依然不失那份风姿和气度。
无人能从他平静的表面,看出他内里的深渊与汹涌。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几人眼前,江淮鹤也没能从虞明清那里得到任何关于江折意葬礼的回应。
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就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虞明清坐上车,头也不抬地吩咐:“回景苑。”
司机想到他是来听遗嘱的,想必也见到了江淮鹤,那去景苑应该是提前打过招呼的。
果不其然,车子开到那里,没再被拦下,而是被顺利放行。
只是到了那栋别墅,却见里面已经有人守着了。
是江淮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