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2章大地飞鹰
她不知道小方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可是她已经听见了一声鸡啼。
就像是上次一样,听见了这声鸡啼,她就忽然跃起。就像是个听不得鸡啼、见不得阳光的幽灵鬼女般忽然逃走,消失在灰灰暗暗、迷迷蒙蒙的晓雾里。
这一次小方没有让她逃走。
小方也追了出去。
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就是独孤痴起床的时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随时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张石板床,窄小冰冷坚硬,吃的食物简单粗粝。
他绝不容许自己有片刻安逸。
这就是一个剑客的生活,远比任何一个苦行僧过得更苦。他却久已习惯了。
他总认为无论你要获得任何一种荣耀,都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必须不断地鞭挞自己。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是怎么样练成的,他自己也从来不愿提起。
那无疑是段辛酸惨痛的经历,其中也不知包含多少血泪汗水。
因为他既不是名门子弟,也没有显赫的家世。血泪和汗水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的剑法总算已练成。
他一剑,转战南北,从来也没有遇见对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鹰。
——卜鹰,你在哪里
他赤裸裸地从床上坐起,就像是个僵尸突然自棺中复活。
他苍白的脸上从无任何表情。这些日子来,除了他掌中有剑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好像真的变成了僵尸。
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结果。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人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这屋子时,小虫一定已经在等着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虫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替他穿好衣服。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他刺杀于剑下。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他又需要这个孩子来鞭策激励他。他总认为就算最快的马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这个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却又不断地折磨他、羞辱他,让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第三十一章】剑痴情绝
——如果你每天都像奴隶般去服侍一个人,那么就连你自己都会觉得,你是永远都胜不过这个人的。
这就是独孤痴的想法,也是他的战略。
一直到今天为止,他都认为自己这种战略是成功的。
今天他走出去时,他的奴隶居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门外等着他。
远处又有鸡啼响起,大地仍然一片黑暗。风吹在赤裸的身子上,冷如刀刮。
独孤痴掌中有剑。
他已经握起他的剑。他的剑总是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握起的地方。
冷风如刀。他站在冷风中,直等到曙色已如尖刀般割裂黑暗时,才看见一个人飞掠而来。
他认得出这个人的轻功身法,可是却不是那个流鼻涕玩小虫的孩子。
他看见的是个女人,一个他已经有很久未曾看见过的美丽女人。
“你是谁”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就看出了这个女人是谁了。
如果你发现一个每天都像奴隶般服侍你的孩子,竟是个这么样的人,而你又还像以前那样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独孤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冷冷地说了句:“你来迟了。”
“是的。”小燕的声音同样冷淡,“今天我是来迟了。”
独孤痴没有再说话。
每天他都用一种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让她擦洗,今天他的姿势也没有变。
小燕也和以前一样,提起了一桶水,慢慢地走过去,眼睛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直视着他。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个人。
她冰冷的手伸进冰冷的水桶,捞出了一块冷冰冰的布巾。
就在这时候,小方已经来了。
她的手刚从水桶里拿出来,就被紧紧握住。
小方的手快如毒蛇飞噬,眼神却是迟钝的,因愤怒而迟钝。
他问小燕:“你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是。”小燕说,“我天天都在替他做这种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时候一天做两次。”
“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种事”
“因为他要我替他做。”小燕说,“因为他故意要折磨我、侮辱我……”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声音已嘶哑,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独孤痴看着他们,脸上忽然出现了几条怪异扭曲的皱纹。
他已看出了他们的关系。
他的脸忽然变得像是个破裂的白色面具。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将自己本该得到的让给了别人
小方慢慢转过头,盯着他。
他们之间本来完全没有恩怨仇恨,可是现在小方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燃烧。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必将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小方说。
独孤痴居然同意:“我也想到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
“你有没有想到过是什么时候”
“现在。”独孤痴道,“当然就是现在。”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的掌中有剑,我也有。”
就因为他掌中有剑,所以他的身子虽然完全赤裸,可是他的神态看来却像是个号角齐鸣时,已披挂俱全、准备上阵的将军。
小方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
独孤痴忽然又问:“你有没有想到过死的是谁”
他不让小方开口,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死的是你,一定是你!”
白色面具上的裂痕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脸上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你不能死。”独孤痴接着道,“你还要去找阳光,去找吕三。你的恩怨纠缠,都没有了断,你怎么能死!”
他的声音冰冷:“所以我断定你,今天一定不会出手,也不敢出手的。”
阳光已穿破云层,小方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也变成了个白色的面具。
现在已经到了他们必须决一生死胜负的时候。临阵脱逃这种事,是男子汉死也不肯做的。
但是他却听见自己在说:“是的,我不能死。”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仿佛很远很远:“如果我没有把握杀死你,我就不能出手。”
“你有没有把握杀我”独孤痴问。
“没有。”小方道,“所以我的确不能出手。”
说出了这句话,连小方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一年以前,这种话他是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变了。
连他自己都发觉自己变了。
小燕吃惊地看着他,脸色也变得苍白而愤怒。
“你是不能出手,还是不敢”
“我不能,也不敢。”
小燕忽然冲过去,把手里提着的一桶水,从他的头上淋到脚下。
小方没有动,就让自己这样湿淋淋地站着。
小燕狠狠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人”
“我是人。”小方说,“就因为我是人,所以今天绝不能出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我也一样。”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小燕已经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但他却还是接着说下去,等他说完时,小燕已经走了,就像是只负了伤的燕子一样飞走了。
小方还是没有动。
独孤痴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去追”
“她反正要回来的,我为什么要追”
“你知道她会回来”
“我知道。”小方的声音仍旧同样冷静,“我当然知道。”
“她为什么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