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8章大地飞鹰
小方知道。
“所以你可以拒绝我,我绝不怪你。”独孤痴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容易。”
这两件事的确不容易。
每隔十天送三百两银子,这数目并不小,小方并不是有钱人,事实上,现在他根本已囊空如洗。
小方也不是个愿意杀人的人。
他应该拒绝独孤痴的,他们根本不是朋友,是仇敌。
他很可能会死在独孤痴的剑下,他们初见时他就已有过这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他无法拒绝他。
他无法拒绝一个在真正危难时还能完全信任他的仇敌。
“我可以答应你。”小方道,“只不过有两件事我一定要先问清楚。”
他要问的第一件事是:“你确信别的人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地方虽然隐秘,但并不是人迹难至的地方。
独孤痴的回答却很肯定:“这地方以前的主人是位隐士,也是位剑客,他的族人们都十分尊敬他,从来没有人来打扰过他。”独孤痴道,“更没有人想得到我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那位隐士剑客就是死在我剑下的。”独孤痴道,“两个月前,我到这里来,将他刺杀于外面的古树下。”
小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才道:“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子”
“是。”
“你杀了他的父亲,却躲到这里来,要他收容你,为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他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独孤痴道,“因为他要复仇,就绝不能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传授他可以击败我的剑法。”
“你肯将这种剑法传授他”
“我已答应了他。”独孤痴淡淡地说,“我希望他能为他父亲复仇,也将我同样刺杀于他的剑下。”
小方的指尖冰冷。
他并不是不能了解这种情感,人性中本来就充满了很多这种尖锐痛苦的矛盾。就因为他了解,所以才觉得可怕。
独孤痴一定会遵守诺言,那个孩子将来很可能变成比他更无情的剑客。迟早总有一天会杀了独孤痴,然后再等着另一个无情的剑客来刺杀他。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生命绝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一样。
他们活过,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件事,达到一个目的,除此之外,任何事他们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门外阳光遍地,屋檐下鸟语啁啾。生命本来如此美好,为什么偏偏有人要对它如此轻贱
小方慢慢地站起来,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了:一件事,两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我去杀人”他问,“你要我去杀谁”
“因为他若不先死,我就永远无法做到我想做到的事。”独孤痴先回答前面一个问题,“只有卜鹰能捏碎我握剑的手,这个人却折断我心中的剑。”
心中本无剑,如果剑已在心中,还有谁能折断
要折断人的心剑,必定先要让那个人心碎,无情无名无泪的剑客,心怎么会碎
独孤痴冷漠的双眼中,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就像是一柄已杀人无算的利器,忽然又被投入铸造它的洪炉中。
谁也想不到他眼中会现出如此强烈痛苦炽热的表情。
“是个女人,是个魔女,我只要一见到她,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虽然我明知她是个这样的女人,却还是无法摆脱她,她若不死,我终生还要受她的折磨奴役。”
小方没有问这个女人是谁。
他不敢问。
他内心深处忽然有了种令他自己都怕得要命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古寺幽火闪动照耀下的那幅壁画上,那个吸吮人脑的罗刹鬼女,那张狰狞丑恶的脸,仿佛忽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脸。
一张纯洁美丽的脸。
独孤痴又开始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她一定也到了拉萨,因为她绝不会放过卜鹰,也绝不会放过我。”
小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因为卜鹰就是猫盗,绝对是!”独孤痴道,“她一定会跟卜鹰到拉萨来,她在拉萨也有个秘密的地方藏身。”
“在哪里”
“就在布达拉宫的中心,达赖活佛避寒的‘红宫’旁,一间小小的禅房里。”
独孤痴道:“只有她能深入布达拉宫的中心,因为喇嘛们也是男人,绝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的要求。”
小方已经走出去。
他不想再听,不想听独孤痴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
可是独孤痴已经说了出来。
“她的名字叫波娃。”他的声音中也充满痛苦,“你既然已经答应了我,现在就得去替我杀了她。”
门外依旧是阳光遍地,屋檐下依旧有鸟语啁啾,可是生命呢
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美好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谁都无法避免的痛苦与矛盾
小方慢慢地走出来,那孩子仍然站在屋檐下,痴痴地看着一个鸟笼,一只鸟,也不知是山雀,还是画眉
“它是我的朋友。”孩子没有回头看小方,这句话却无疑是对小方说的。
“我知道。”小方说,“我知道它们都是你的朋友。”
小孩忽然叹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忽然充满成人的忧郁。
“可是我对不起它们。”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迟早总有一天,它们会全都死在独孤痴的剑下。”小孩轻轻地说,“只要等到他的手可以握剑时,就一定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你怎么知道”小方问。
“我父亲要我养这些鸟,也是为了要用它们来试剑的。”小孩道,“有一次他曾经一剑斩杀了十三只飞鸟,那天晚上,他就死在独孤痴剑下。”
他虽然是个孩子,可是他的声音却已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了解,死,本来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终结
巅峰往往就是终点,一个剑客到了他的巅峰时,他的生命往往也到了终结。
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风在树梢,人在树下。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它们虽然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说不定也有一天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小孩也沉默了很久,居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不错,说不定,我也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小方道:“你亲眼看见他杀了你父亲,明知他要杀你的朋友,却还是收容了他。”
小孩道:“因为我也想做他们那样的剑客。”
小方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也会成为他们那样的剑客。”
小孩忽然回过头去,盯着小方道:“你呢”
小方没有回答。
他已走出了古树的浓荫,走到阳光下。他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大昭寺外的八角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店铺。
久已被油烟熏黑的阴黑店铺里,有来自四方,各式各样的货物。
豹皮、虎皮、黑貂皮、山貂皮,各种颜色的“卡契”和丝缎,高挂在货架上,来自波斯、天竺的布匹和地毯,铺满柜台。
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藏东来的麝香,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中土来的瓷器、珊瑚、琥珀、刺绣、大米,从蒙古来的皮货和鞍货,换走了各种此地的名产,换来了藏人的富足。
鹰记无疑是所有商号中最大的一家。
——卜鹰就是猫盗,绝对是。
波娃是个魔女!从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
——你既然已答应我,现在就应该去替我杀她!
小方什么都没有想。
他既不能去问卜鹰,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布达拉宫的中心,达赖活佛那所避寒的红宫。
他只有先回到鹰记,他想问朱云借三百两银子。
他相信朱云一定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