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5章剑烟雨江南
03
镖旗飞扬。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枝上。
人马都已在树荫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里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
龙四坐在最外面,斜倚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地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来。就在酒刚送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雷。
小雷脸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沙石,看来正像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高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龙四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
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地道:“找我”
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
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也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
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愈来愈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
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
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
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们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账才能扯平”
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两银子,一定还你,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
他声音如钢刀断钉,一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了。”
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
龙四捋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
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慕之色。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讪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沉着脸,道:“这地方我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
镖客冷笑,道:“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
他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这老人的衣襟。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已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他一面大叫,一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轴上积满灰尘,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画来,还没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入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画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云层里露出一只龙爪,一截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着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撑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竟是刚才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里竟已现出红丝,眉宇间充满了杀气,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提不上来。
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这镖客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会好的。”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地喝着酒,对别的事仿佛完全漠不关心。
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无法奉陪了。”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神色也冷淡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地,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好,走吧。”
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
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
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
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