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0章风铃中的刀声
姜断弦想笑,笑不出,想说话,不知道怎么说,想不说话,也不行。
幸好就在他还没有想出要说什么话的时候,丁宁已先说:“我知道你对我这个人已经非常了解,你和每一个人决战之前,都已经把那个人研究得非常透彻。”丁宁说,“我相信你最少已经了三个月的工夫来研究过我这个人的一切资料。”
姜断弦不否认。
“要了解我这个人并不困难,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今天我就算带一个大厨房的人,一个戏班子,一组吹鼓手,十七八个随时都可以脱的粉头,来和你作决战前的欢饮,你都不会觉得奇怪。”丁宁问,“你说对不对”
姜断弦不得不承认:“对。”
“可是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一锅面来,而且还要带一个炉子来把面热在火上,等一个随时都可能把我脑袋砍下来的人来吃这锅热面,好像是生怕他吃了凉东西会泻肚子一样。”
丁宁说:“只要你敢赌,你要赌什么,我就跟你赌什么,就算你要赌我的命,我也跟你赌了。”说到这里,丁宁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奇怪,“可是我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赌的。”
“为什么”
“因为你既然对我的一切都很明了,那么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是的。”姜断弦说,“我知道。”
“现在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此时此刻,就是我出生的时候,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煮一锅面等你。”
丁宁说:“我的生日,很可能就是我的死期,这是件多么浪漫的事,所以我要把你我间的决战约在今日,而且还要特别请你吃一碗寿面。”丁宁说,“我相信你现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所以你就绝不会和我赌了,因为如果我们要赌,我是输定了的。”丁宁说,“既然已必胜无疑,还赌什么你一向是个很公平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不光荣的事”
姜断弦又凝视他很久,似乎要利用这段时间,来使自己的情绪平静。在决战之前,如果被对方所感动,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宁当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意,在他们这一级的绝顶高手之间,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沟通。
所以丁宁也不再说话,却忽然拔刀。
姜断弦一动也没有动,他确信丁宁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拔刀对付他。
他没有算错。
丁宁拔刀,只是为了切肉,刀锋过处,猪首片分,刀薄如纸,片肉也如纸。
——好快的刀。
把片成纸薄的猪头肉,用烘在炉子旁的火烧夹起来,把煨得像奶汁一样的寿面,来就火烧吃,吃一口,喝一口。
酒坛子在两个人之间传递着,很快就空了,狗腿也很快就剩下骨头。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宁大笑,笑声忽又停顿,又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盯着姜断弦说:“你在杀人不死,或者在看出对方已经无法与你交手时,是不是常常喜欢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
“是的。”
“现在我要说的也是这句话。”丁宁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现在你走吧。”
姜断弦的脸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因为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你不愿做的事,我也不愿做。”丁宁说。
“为什么”
“就算胜了也没有光彩的事。”丁宁说,“今日就算我胜了你,也没面子,因为今日你必败无疑。”
姜断弦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看得出你已经累了,你的斗志和杀气也已被消磨。”丁宁说,“在你到这里来之前,你一定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做过生死之战,这个人必定是个能在一瞬间斩人首级如切菜的绝顶高手。”
姜断弦沉默,额角和手臂上却有一根根青筋凸起、跃动。他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却又不能否认。他一生从不说谎。
不诚实的人,无论做任何一件事,都绝对不可能达到巅峰。
你在欺骗别人的时候,往往也同时欺骗了自己,那么你怎么能期望你自己悟道没有“诚”,哪里会有“道”
“无论生死胜负,问心有愧的事,你我都不会做的。”丁宁说,“所以今日一战,最好改为明年此时。”
“你的意思我明白。”姜断弦终于开口,“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纵然改在明年此时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明年我来赴约之前,我还是要先去赴另一个人的约。”
“赴谁的约”
“错。”
丁宁当然知道错这个人,正如错无疑也知道丁宁一样。
——在他们这一级的高手之间,彼此都一定会有相当了解,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都难免会在偶然之间相遇,一相遇就难免会有生死之争,如果不能知己知彼,未出手之前就已经被对方占了先机,先机一失,命如游丝。
姜断弦接着说道:“刚才错虽败了,但我却没有把握能断定他是否必死。”
“所以你也约了他明年此时”
“是的。”姜断弦说,“就算我明知他活不到明年此时,到时候我也会去赴约,遭遇到的情况,也许反而更凶险。”
“为什么”
“因为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痴情,非常美丽,又非常可怕的女人。”
“她是谁”
“景因梦。”
景因梦,这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
只不过姜断弦确信:“如果错不死,明年你我决战之前,他一定会赴我的约。”姜断弦说,“如果错死了,景因梦也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就算她自己不去,也一定会派别人去的,她派去的人,当然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我。”
他告诉丁宁。
“所以我们纵然把今日之战改在明年此时,情况仍然是一样的。”姜断弦说,“明年此时我就算还能活着来赴你的约,也一定和今年一样,精力和杀气都已被消磨将尽了。”
“你说得是。”
丁宁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很多事的确都是这样子的,变也变不了,改也改不得。”
“既然改不得,又何必要改”姜断弦说,“胜负已决,再无牵挂,岂非更痛快”
“虽然痛快,却不公平,你痛快了,我不痛快,怎么办”
“你说应该怎么办”
丁宁的办法是这样子的。
“战期既然改不得,胜负还是要分的,今日我若胜了,明年你就要让我去替你赴错之约,”丁宁说,“我也早就想会一会他。”
“可以。”姜断弦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会把我们约战之地告诉你。”
“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忘记。”
“什么事”
“今日之战既然改不得,明年此时,你与我的约会也不能改。”
“这一点我当然不会忘,”姜断弦说,“但是你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死人是不能赴约的。”姜断弦说,“刀剑无情,败就是死。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明年此时,我怎么能来赴你的约”
丁宁淡淡地笑了笑:“那就是你的事了,我相信你总会有法子的。”丁宁说,“就好像错虽然已败在你的刀下,但是你和他明年之约还是没有更改。”
姜断弦没有再说什么,应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出来,既然已说出来,就永无更改。既无更改,再说什么
所有的言语都已到了结束的时候。
刀无语。
05
刀不能说话,刀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