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板上铺着雪白的草席。
白发如云的石田斋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
“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酿——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着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斋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许比香帅想象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将一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满,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斋却不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滚滚江流,过了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奔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整个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而已。等到水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入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了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斋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忆,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着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斋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忆,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度一生。”石田斋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悔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地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也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斋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一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斋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曾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机。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秘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也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机先。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尽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斟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斋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姑妈满满地为胡铁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呀!”胡铁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个酒杯还是个洗澡盆”
姑妈吃吃地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样子。
胡铁的眼睛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
“劝君更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