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八个人刚才虽然在满脸流血,但总算还是活着的。
现在他们脸上好像已没有血了,人却已死了。
因为他们的脸,已变成紫黑色的,连血色都已分不清。
楚留香握紧双拳,脸色也变成紫色的。
那表示他已愤怒到极点。
他痛恨杀人,痛恨暴力。
他也在痛恨自己的疏忽,刚才他本可以将这些人的穴道解开的。
那么现在这些人也许就不会死了。
现在他觉得这些人简直就好像死在他自己手上的一样。
他甚至连手都在发抖。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雾般轻柔的声音立刻在他耳畔响起:“你的手好冷。”
楚留香的手真冷,而且还在流着汗。
这样的手,正需要一个女人将它轻轻握住。
可是他甩脱了她的手。
这也许是楚留香第一次甩脱女人的手。
张洁洁垂下头,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声音反而更温柔。
“这些人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打手,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杀人的,他们死了,你为什么这么难受”
楚留香突然扭过头,瞪着她,一字字说道:“不错,这些人都很卑贱,但你最好不要忘记,他们也是人!”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人也有很多种,像他们这种人……”
楚留香道:“像他们这种人,死了当然不值得同情,但他们难道没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妻子那些人呢,是不是无辜的”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所以下次你要杀人的时候,就算这人真的该杀,你也最好多想一想,想想那些无辜的,那些要依靠他们生活的人,他们死了后,那些存活者多么悲惨,心里会多么难受。”
张洁洁垂下头。
她虽然垂下头,但楚留香还是可以看到她的眼睛。
那双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现在竟已泪珠盈眶。
没有泪流下。
只有一层珠光般的泪光。
楚留香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尊重有原则的人。
他尊重别人的原则,正如尊重自己的原则一样。
对女孩子,他当然也有原则。
他绝不和任何女孩子争辩,绝不伤害任何女孩子的自尊。
他不喜欢板起脸来教训别人,更不愿板起脸来对付女孩子。
因为他觉得带着微笑的劝告,远比板起脸来的教训有用得多。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他自己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在他说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没有将她当作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因为他已将她当作自己一个很知心的朋友,很亲近的人
人,只有在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才最容易做出错事。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完全放松,不但忘了对别人的警戒,也忘了对自己的警戒。
尤其是在自己的情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很容易地就忘去一切,甚至会变成个孩子。
“难道我真的已将她当作我的知己,我的情人”
“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是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连判断都会发生错误”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对她的了解又有多少”
楚留香看着张洁洁,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笑的时候固然可爱,悲哀的时候却更令人心动。
那就像一钩弯弯的新月,突然被一抹淡淡的云雾掩住。
但除了这一点外,楚留香对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完全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的脚好不好看都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着。
他以前也看过她哭。
但那次不同。
那次她的哭,还带着几分使气,几分撒娇。
这次楚留香却看得出她是真的悲哀,真的感动。
他忽然发现这野马般的女孩子,也有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到现在为止,也许他只能知道她这一点。
但这一点已足够。
杨柳岸。
月光轻柔。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漫步在长而直的堤岸上。
轻涛拍打着长堤,轻得就好像张洁洁的发丝。
她解开了束发的缎带,让晚风吹乱她的头发,吻在楚留香面颊上,脖子上。
发丝轻柔,轻得就像是堤下的浪涛。
苍穹清洁,只有明月,没有别的。
楚留香心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一点轻轻的,淡淡的,甜甜的惆怅。
人只有在自己感觉最幸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奇异的惆怅。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洁洁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一句词是什么”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道:“你猜!”
楚留香抬起头,柳丝正在风中轻舞,月色苍白,长堤苍白。
轻涛拍奏如弦曲。
楚留香情不自禁,曼声低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张洁洁的手忽然握紧,人也倚在他肩畔。
她没有说什么。她什么都不必再说。
两个人若是心意相通,又何必再说别的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又是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楚留香认得过很多女孩子,他爱过她们,也了解过她们。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只有和张洁洁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真正领略到这种意境的滋味。
一个人和自己最知心的人相处时,往往也会感觉到有种凄凉的寂寞。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凄凉,真正的寂寞。
那只不过是对人生的一种奇异感觉,一个人只有存在已领受到最美境界时,才会有这种感受。
那种意境也正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相同。
那不是悲哀,不是寂寞。
那只是美!
美得令人魂销,美得令人意消。
一个人若从未领略过这种意境,他的人生才真正是寂寞。
长堤已尽。
无论多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路若已走完,是不是就已到了该分手的时候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近乎耳语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张洁洁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
张洁洁道:“你总有你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道:“我有……每个人都有。”
张洁洁道:“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问我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我没有问过。”
他一向很少问。
因为他总觉得,那件事若是别人愿意说的,根本不必他问。
否则他又何必问
张洁洁道:“你只问过我,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问呢”
楚留香道:“我既已问过,又何必再问”
张洁洁道:“你以为我不会说”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愿意说,又何必要我问。”
张洁洁道:“那也许只因为连我自己以前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无论如何,我却已不想再问了。”
张洁洁眨眨眼,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我以前在偶然间见到你时,的确是想从你身上打听出一点消息来的,所以我才问,但是现在……”
张洁洁道:“现在呢”
楚留香道:“现在……现在我见到你,只不过是想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