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愈热闹愈好。”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祥的事他已看得太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
“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笑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宁静,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她希望这种过年的气象让他变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定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哪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他们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就有罪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地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着别人的面,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和她一样,你就错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对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叶开真的不信
——也许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都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识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我也一直都很好。”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她却只有依靠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你是不是认为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不起试探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
他已不想继续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欢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远远地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有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壮雄猛。这是谁家养的鸽子
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个纸卷,绯红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专心,仿佛连叶开都已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