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阖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悚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愈说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