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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黑铁时代06(1/2)

当晚汉宫传召,卫青,霍去病,张骞,觐见宣室。

——

天色黯淡,内侍上前静悄悄地点起蜡烛。

焰心幽微地一跳,烛光如水一般涨满了宣室殿。

张骞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今日宣室殿上议的是大事,陛下要倾举国之力向匈奴发起灭国之战。

倘若是在十年前,张骞默默想,能够站在这里,大约会觉得很激动吧。

冠军侯在说话,声音沉稳,但毕竟年少,话音里还带着少年人的喑哑。

张骞听说过他的名字,霍侯霍去病,起于微末,以军功而成名,年轻而煊赫,是宣室殿上风头最劲的新贵。

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好像就应该听见这种年轻人的声音。

战争就应该与他有关,他就应该站在这里,觐见,议事,接过陛下赐予的长剑。

然后走上战场,扬名立万。

张骞看着他,心里想着十年前的自己。

他有些走神了,想起十年前,他为郎官,年纪轻轻而富有野心,持汉使的符节,奉旨出塞。

他还记得出长安城的那一天,他骑青骢马,手执紫丝缰,仰头看长安城的巍巍城楼,又看它渐渐从身前落到身后。

城中依稀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曲调,其中有送别的情意。

当时张骞心里一动……但并没有回头。

那时候他如此的年轻,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鹰。

陛下放飞他,他就向高远的地方飞,他的眼睛到哪里,陛下的眼睛就到哪里。

功名利禄,其实还在其次,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是功名利禄。

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信念。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只鹰,为了起飞甘愿去死。

他也差点就真的死了。

十年。

他在匈奴的地界上被囚困了整整十年。

朔方原上的寒风吹白了他的鬓发,吹疼了他的骨头。

一整个冬天里他的骨头缝里都泛出针扎一般的疼痛,而朔方原的冬天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后来他还患上了咳喘的症候,冷风吹来时他撕心裂肺地咳和喘,鼻腔和嘴里喷出可怕的血沫。

长安城里没有那样苦寒的风,所以张骞也无从诉说,那些日日夜夜,风比刀快,每吹一遍,他都像是死了一遍。

就是在那里,张骞开始明悟,死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短短一瞬,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年轻时觉得自己甘愿去死,但他那时候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死。

时至今日,张骞还会梦到那片草原,他蜷缩在漏风的羊皮帐篷里,风吹在帐篷上发出擂鼓一般的巨响。

风中恍惚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音律,凄惶不成曲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时候张骞觉得他已经死了。

尽管后来活着回到了长安,但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他其实已经死在了那片草原上。

那只鹰已经死了,因此不必再飞。

张骞看着霍去病,还在看。

不是因为羡慕这个年轻人。

回来之后他得到了陛下的封赏,功名利禄都到手了,满堂公卿见到他,也要称一声博望侯。

他的日子过得很好,长安城没那么冷,也没有那样暴烈的风。

有时候还会听到《折柳》的曲调,还是那样的音律,但是身在故土,便不觉得哀戚了,反而生出几分赏玩的闲情。

至此也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站在冠军侯身边,也不应当羡慕,不应当说什么壮志难酬。

张骞暗自里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在变快,不停地变快,直到心如擂鼓。

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身体里,正缓慢地拉紧,紧到几乎不堪重负。

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这根弦。

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出使西域之前,接过使节符仗的前夕。

那时陛下在未央宫设宴为他践行,奉之以国卿的礼遇。

宴席上以编钟奏乐,天地间再没有比之更庄严的乐器,其金声玉振,难以言喻。

就在那一瞬间,张骞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特的想法。

他觉得这声音是心脏在跳动,当然不是人的心脏,而是未央宫的心脏,长安城的心脏,大汉帝国的心脏。

高座之上,陛下向他举杯。

张骞举杯一饮而尽。

编钟为他而鸣,帝国的心脏为他而跳动。

——

喉口泛起痒意,张骞终于忍耐不住呛咳出声。

他弯着腰,以袖掩面,血沫泅湿了洁净的袖口。

咳声止息时他盯着袖口上的血迹看,骨头里似乎又泛起那种针扎一般的刺痛。

像他这样的人此生难道还能再离开长安吗,不可以,不可能,他这辈子就应该老死在长安,死也不再踏出长安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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