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筝关上房门,摸摸她脑袋。
何止明玉,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愿离开这场幻梦。
她们四个女孩无父无母,互相扶持着长大,那时仙侠话本正是盛行,大家都想成为日后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童年真是一辈子最难忘的时候。
那时她们总是很容易得到满足,吃上一块甜糯糯的点心,或是听见旁人一句礼貌的夸赞,就能整整一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拿上一把玩具长剑,仿佛握着整个世界。
那时天总是很蓝,白云慢悠悠的,一入夜就能见到繁星满天。夏日的河水冰冰凉凉,冬天每人都会捧着一团热热的烤地瓜,雪一落下来,伴随着街道上的笑声呼呼啦啦。
那时的楚明筝,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总以为大人都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可其实根本不是那样。
长大似乎并不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当她逐渐理解责任与担当,学会忍受许许多多生活的重压,再度回望过去,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所谓“无限可能的未来”。
有些人的长大,发生在一瞬之间。
例如在混战中侥幸存活,却变得一无所有的明玉。
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伙伴,真正明白死亡与分离的意义,也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狠狠咬紧牙关,才能活下去。
楚明筝被师父一眼相中,明玉却毫无灵根,注定无法踏入仙途。
分别那天,女孩在墙角的阴影下立了很久。当楚明筝想要上前靠近,不过眨眼的功夫,忽然见她从阴影里跨步而出。
——就好像懵懵懂懂的小女孩被倏然吞没,下一瞬走出黑暗的,已经是个通透明澈的大人。
从那以后,她再不会提起童年时期虚无缥缈的梦想,丢掉手里木头做的玩具长剑,开始学习并不感兴趣的算数与经营,七年后身家愈大,成为一名吃穿不愁的商铺当家。
至于楚明筝的长大,则要缓慢许多。
最初她坚信着自己能够一往无前,然而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孤女,每一天都走得举步维艰。
原来人生中除了梦想,还处处充斥着不尽如人意的现实。她一点点学着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以及在很多方面的平庸,直到最后,是那场自云端跌入泥土的溃败。
比起美梦成真,长大似乎更倾向于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在进入幻境之前,她已经很久未曾回想过,小时候憧憬的那些美梦了。
……如果当年的她见到自己这般模样,一定会感到失望吧。
冬天的风有些凉,透过窗户冷冰冰灌进来。
楚明筝心口一动,忽然问她:“萝萝以后想变成一个怎样的大人?”
秦萝眨了眨眼睛。
“想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宋院长曾经提到过这个问题。
他们一帮小孩叽叽喳喳畅所欲言,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成为演员,也有人想一直待在福利院,帮宋院长和秦老师做些事情。
至于她——
秦萝毫不犹豫:“我想做一个好人,然后把古筝弹好,给很多很多人听!”
只有小孩才能像这样脱口而出。无论言语多么天马行空,都不会觉得难堪。
多好啊。
楚明筝轻声笑笑:“就算很难,你也愿意一直学下去吗?”
秦萝用力点头。
“萝萝,你听我说。”
她轻扬嘴角,捏了捏女孩粉嘟嘟的侧脸。
“也许坚持很难,也许你会慢慢喜欢上别的什么东西,也许很多年过去,身边的所有人和事都会变得大不一样。”
楚明筝告诉她:“可是当你长大之后,一定要记得回头看看——不要忘记当初作为小孩的自己,你的朋友,你的梦想,你想要为之努力的东西,也不要忘记,你曾经想变成怎样的大人。”
秦萝神色认真地听。
她自顾自说着,莫名觉得眼眶发酸:“千万不要忘记啊,那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小豆丁自然是没办法全部听懂的。
秦萝点点头,好奇出声:“小师姐,等长大以后,我会变得和现在很不一样吗?”
她说着叹了口气:“长大到底是什么呢?好难好难懂喔。”
龙城的冬天寂静无声,楚明筝看着七岁的秦萝,在正午柔和的风里,满眼尽是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她抬头望一眼天空,忽地笑了一下。
“是啊。”
楚明筝说:“真难懂。”
异变来得毫无征兆。
当年楚明筝只是个小孩,对于阵法被毁一事,并不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本以为是邪祟群起而攻之,凭借蛮力将大阵击溃,不成想竟是城中出了叛徒。
——若想破坏阵法,在外自是难于登天,然而一旦能在城中找到阵眼,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谁做了这种事?他莫非不知道……仅仅是这一念之差,就会把全城百姓一并引入死路吗?
正如楚明筝身上的剧毒,幻境虽能把人变回七年前的模样,灵力与修为却仍然好端端留在身上。
事出紧急,清衍门与苍梧仙宗的弟子尽数出动,但即便如此,面对浩荡而来的魔潮,还是显得势单力薄。
楚明筝咬牙,手中华光一晃,现出本命法器:“我也去守城。”
如今箭在弦上、四面楚歌,要想守住龙城,必须守住那道裂口,见敌便杀,绝不能让妖魔邪祟进入城中。
那是让所有人平安无事的唯一办法。
她灵力还在,又是曾经名动一时的天才,修为比城中许多弟子都高,倘若在这种时刻退缩,楚明筝做不到。
更何况,这里还有她心中无比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
在此之前,楚明筝的形象一直是个普通小女孩,如今凭空亮出长笛,让在场不少人神色一呆。
明珠等人面露茫然,明玉猛地跺脚:“楚明筝!你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何必跑去送死!”
即便来到幻境后争吵不断,可这是她最珍视的朋友。
若是躲在城中藏起来,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前往城门,必然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她已经失去得太多太多,早就不敢再去冒险,什么英雄什么斩妖除魔,全都是不切实际的梦。
“我们、我们都留在这里,等仙门的援兵赶来——”
明玉说着语气渐软,几乎沦为卑微的祈求,话音未尽,却被人按了按肩头。
当她抬头,望见明珠漆黑的瞳。
“虽然不知明筝为何……”
女孩深吸一口气,与楚明筝对视之际,露出温和的笑:“你去吧。”
“她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明玉眼眶发红:“姐姐,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可明筝……”
可瘦弱的小姑娘只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明玉,还记得我们一起许下的愿望吗?”
……她们四个人,曾经都想变成能保护所有人的大英雄。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心愿,久到差不多快要全部忘记。
眼泪倏地落下,明玉死死咬住下唇,低头不再出声。
“萝萝,魔物暂时不会进到城里来,客栈有清衍门的宋师姐保护。”
楚明筝摸摸小师妹脸颊:“你先行待在这里,若是……若是出了意外,就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秦萝年纪虽小,却也明白如今局面的危急,努力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从储物袋咕噜噜拿出一大堆东西:“小师姐,这是爹娘给我的保命法器,这是威力很大的符纸,还有这个这个……全都送给你。”
哪有把保命法器毫不犹豫送人的啊。
楚明筝无声笑笑,只接过几张护身符纸,与众人迅速道别后,便随其他弟子一并前往城墙。
他们一走,热热闹闹的小院很快没了声音。
小孩修为不高,去了只会添乱,成为毫无用处的累赘。事已至此,任谁都没了继续吃点心的闲情逸致,孩子们一一散去,只留下秦萝、陆望与气冲冲的江星燃。
江星燃咬牙切齿:“究竟是谁破了阵法?叛徒!坏蛋!恶心!”
“可、可能是——”
陆望小声开口,察觉到秦萝投来的视线,匆忙低下头:“可能是黑街里、里的魔。”
江星燃一愣:“为什么?”
“龙、龙城人魔混杂,许多人都瞧、瞧不起魔和半魔。”
他脸上的伤口尚未痊愈,仍能看出青红交错的痕迹,好在大部分肿胀褪去,终于能看清面庞的大致轮廓。
陆望生得清隽温和,睫毛长得过分,轻轻一眨眼,就有簌簌雪花和细碎阳光一起落下来。
因为格外苍白,耳朵上的红晕也就格外明显。
“尤其半魔,日子都很辛、辛苦,被许多人欺负。”
陆望道:“要是破坏阵法……就能报仇。”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龙城虽然人魔混杂,两者之间的对立却极其尖锐,彼此看不大起。尤其半魔,生生成了两边眼里共同的怪胎,不被任何一方接受。
鄙夷、欺辱与日复一日的恶意,只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恨。倘若打从出生起,就遭受着身边所有人的厌弃……
江星燃打了个哆嗦。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
“不错啊陆望!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小少爷拍拍他肩膀,很快再度露出思索的神色:“可我听说龙城灵力稀薄,黑街又是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就算出了个坏家伙,能轻而易举杀害守城的师兄师姐吗?”
他说着摸了摸下巴:“还有这个幻境。到底是什么人想不开,偏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看着所有人急得团团转,他很开心是吗?”
秦萝却是不同意:“说不定他和明玉姐姐一样,想留住身边重要的人。”
七年前的龙城并不美好,但在那段时光里,或许仍有让那个人念念不舍的回忆。
“美好的记忆多了去,干嘛偏偏挑这个时候?”
江星燃哼哼:“难不成直到邪魔攻城,他们才刚刚遇见?”
三个小朋友讨论不出什么端倪,为了不让守在客栈里的宋师姐担心,各自恹恹回了房间。
比起江星燃和陆望,秦萝的客房要更高一楼。
也正是在楼道尽头的拐角里,她望见几道黑黝黝的人影。
被围在中间的……是谢哥哥。
“是你做的对不对!”
身穿清衍门门服的少年双目通红:“你今早才鬼鬼祟祟出了客栈,现在就……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情!”
他身侧的少女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师兄莫要冲动,或许并非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以他的实力,杀害郑师弟难道不是绰绰有余!”
少年握紧双拳:“半魔能有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以人血为食,杀了城中不知多少百姓,这种家伙什么事做不出来!”
谢寻非桃花眼微抬,懒懒瞥他。
“说完了?”
谢寻非嗤笑:“与其在此与我对峙,不如前往城墙看一看。守城之人远远不够,对吧?”
他全然没把少年的刁难放在心上,说罢默然侧身,竟是听得厌了,想要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