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多吃点多吃点,年轻人正长身体,多吃肉。”华父哪壶不开提哪壶,又给沈墨夹了一块儿骨头。
“……”沈墨。
仿佛一个贫困户,专门跑到人家打秋风蹭肉吃来了。
还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吃起来就没完……
心里十分难为情,可下一瞬,双手捏着的大骨肉的香味冲入鼻腔,他又不自己啃了起来。
“……”沈墨。
算了,害羞这种事儿,吃完这顿再说!
结果,一家人正吃着饭,敲门声忽然响起。
隔壁老边家的小儿子边鸿过来送血肠,华婕承诺明天帮他们家调色,指点糊墙,边鸿才横一眼沈墨,默默离开。
边鸿才走没多一会儿,老周家又赶过来,送了一兜子刚炒好的榛子。
又过了一会儿……
别人家吃饭,桌上的食物都是越来越少。
华婕家吃饭倒好,越吃,桌子上的东西越多。
沈墨看着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的邻居们,感受到一种之前从未感受到过的邻里融洽的愉悦感。
那种许多人登门送善意的快活,令他骨血里并未消失的社群需求得到满足。
华婕生活着的这一座房子,与他生活的那一座,截然不同。
令他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
热闹,丰富,生机勃勃。
饭后,沈墨离开后,华父华母拉着闺女夸了又夸。
华父甚至专门又跑出去绕着自家房子看了一圈儿,怎么看怎么喜欢,直赞自家闺女很有涂墙天赋,还难得的戏谑说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就送她去糊墙,也饿不死。
自然又被华母嗤着念叨了好几句。
这一夜,华父睡的很香。
总觉得外墙和院子变漂亮后,在这里面睡觉的感觉都更踏实了呢。
“不能被闺女比下去啊。”第二天早上,华父一边穿衣裳,一边对媳妇道:
“我准备重打两套家具,把那个破茶桌换了,闺女的书桌也重打一个,好好布置布置。”
“等你有空的时候再说吧,现在也怪累的。”华母笑道。
“房子漂亮,是住着舒服,没啥累的,还有余力。”华父浑不在意道。
他觉得,院子屋子这么一搞,他每天下班,肯定会变得更加归心似箭了。
周日,对于华婕来说,将又是忙碌的一天。
这一日,整条巷子的人都开始发愤涂墙,而华婕作为调色、和水泥总指挥大人,搞监工也搞的不亦乐乎。
很快,他们一排平房外墙,都会变成故宫红色。
谁看谁眼馋,谁看谁羡慕。
……
……
周六晚,沈墨吃饱喝足,乘着夜色汽车回到高级社区里的楼王别墅——
他的家。
推门踏入熟悉的院子,多年来,沈墨第一次站在门口,仔细打量这里。
空地处放着的那个秋千,是刚搬进来时,父亲觉得他会喜欢才建的,实际上他几乎从未玩过。
墙边挂着的篮筐是父亲听说打篮球长个子,为他装的,但他开始学篮球时,在院子里拍球的声音太吵,父亲便将篮筐撤了,他只好去小区球场练习。
院子遮雨棚下有个圆桌,边上还有个烧烤架,父亲大概以为自己会坐在那儿喝着啤酒烤着串儿,但实际上一次都没用过……
放眼每一处布置,都体现着他爹的意志。
他爹认为他会喜欢什么,他爹觉得好看的,他爹觉得不错的……
可实际上,它不过是个院子而已。
一座未能承载什么美好记忆的,静止的,院子。
而且,自从装修完工,他们入住,院子和房子就再也没有变过。
踏步走过石板路,推开房门,他静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深秋,靠近俄罗斯的东北小城已经很冷了,距离10月中旬供暖又还有几天时间,房间里寒气森森,客厅空荡荡的更显得冷清,令人置身其中想要打寒颤。
这个家里,既没有狗子扑腾过来欢迎,也没有热腾腾的食物和姜茶。
更没有听到门声,会出来跟他打招呼的家人。
这是他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日复一日过了好多年的生活。
忽然之间,怎么就变得如此令他不满意了呢?
是因为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还是体会到了房子本可以有的气氛?
转头望向窗外,目光上移,落在云层散去后露出的半圆明月上。
他靠着门站了好一会儿。
一楼的画室门缝中透出幽幽光晕,显示着父亲正在画室中。
可四周还是一如既往的静。
低头轻笑一声。
也没有什么错。
毕竟,也没有谁一边画画一边大声唱歌或者大声喊话吧。
摇了摇头,沈墨踢掉鞋子,踏步走进房间,一路拾阶而上,消失在三楼楼梯转角。
……
……
01年初春,沈门学子出门写生。
四个孩子坐在山坡上,戴着大草帽,画下方的挨着建的小院和房屋。
劈成一块一块儿的木柴被码在房侧,出门右转是鸡窝,出门左转是鸭圈,院墙下种着已经长到膝盖高的扫帚梅。
青瓦灰墙,看起来并不明亮,却因为住家打理的够整洁,仍有种淳朴的美感。
“陆云飞你不要构图那么复杂,我们就写生3天,你这样的构图,以你的速度,画3个月也画不完。”钱冲皱眉看着陆云飞的画面,非常直白道。
“……”陆云飞正兴致勃勃的落笔,听到钱冲的画,铅笔一顿,差点断掉。
之后的2分钟时间,陆云飞就这样望着自己的画板,定定的发怔。
因为……钱冲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他构图太丰富了,几乎整个院落都被囊括,画完院子画房子,各种细节……大概真的要画上一个月以上。
他哪有这个时间……
迟疑许久,他咬着牙,不得不重画——
只画房屋吧,3天……应该勉强能画完。
隔日,大家的画已经进入到上色阶段。
钱冲盯了会儿华婕的画,再看自己的画,两个人明明画的同一栋房子,可呈现在纸张上的,却天差地别——
一栋来自天堂,温暖祥和,温馨绚烂;
另一栋来自地狱,阴沉昏暗,仿佛处处藏着危机,每个阴影里都有杀意。
“为什么你能看到那么多颜色?”钱冲皱眉,对华婕的画很不满。
华婕探头看一眼他的画,忍不住笑道:
“你画的这房子,正常人敢住吗?”
“不就是同一栋房子嘛。”钱冲不满。
“你让方少珺看看,你看看她认不认为咱俩画的是同一栋房子。”华婕挑眉。
“……”钱冲转头瞄一眼方少珺。
方大小姐挑眉抬眸望过来,眼神里满满的不耐烦。
“……”钱冲撇嘴,他才不会主动跟方少珺讲话,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要找骂。
“我画画的时候,会认真想象,住在这房子里的人,会是怎样的人呢?
“儿子要上大学,想攒钱给他买一双好运动鞋,所以好好的将鸡喂的肥肥的,认真剁菜,洒谷子,想让鸡快快的长,卖个好价钱。
“或者,整理房屋和院子的,是个寡言但非常能干的主妇,十里八乡都夸勤快,娶到她的男人将她当做自己人生的骄傲。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最幸福的男人。
“还有……他们家的老人呢?是不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也曾是乡里最俊的男人,上山打野兔,采野山菇,每每都是收获最丰的,村里村外的大姑娘都想嫁给他,因为他勤劳节俭又可靠,在山坡下建了村子里最大最漂亮的房子。
“他们家的儿子,也许正值青春期。他不甘心在家里劈柴、养鸭,一心只想去大城市打工赚钱,发家致富。可母亲疼爱儿子,不舍得他离家远行……”
华婕将自己目光观察到的所有东西都分析拆解成点、线、面,然后落在纸张上,再用自己所学的素描关系将所有内容组织起来,逐渐成型。
又认真与每样落在纸张上的事物沟通,想象它们背后的故事,赋予它们情绪。
钱冲看看前方的景物,再看看华婕的画。
所以鸡圈外喂食剁菜的大刀上不仅有冷光,还有丰富的暖色。
所以那些码放着的木柴不仅有木色,还有丰富的纹理,张扬的笔触线条,仿佛下一瞬便要挣脱柴垛,去长成一棵大树。
所以……
“画个画,想那么多,你也不嫌累。”钱冲轻嗤,但眼神里却不自己透出一些艳羡和敬佩。
搞艺术的,大概原本就需要点华婕这种敏感丰富的想象力,和不厌其烦与她所绘制的人、事、物自行脑内沟通的神经质吧。
钱冲再坐回画板后,盯着前方山坡下的院子望了许久。
憋着想故事,结果除了脸憋红外,一点线索都没扯出来。
还是拉倒吧,这个方法不适合他。
“等以后有钱了,我就买很多很多房子。”华婕见钱冲一脸烦躁,笑着再次开口。
“干嘛?当包租婆?”钱冲反问。
华婕摇头:
“那样,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我的家,去任何地方都不需要住宾馆,可以回自己家里,睡自己选的床,合适自己睡眠的床垫,自己喜欢的家具和布置,安宁又舒适。
“春天时去成都看万物生长,去山城看桃花盛开,去上海赏雨看樱花;
“夏天时到威海避暑观海,或者回劲松避暑看草原、看湿地、看樟子松林;
“秋天去北京看银杏树,去云南吃蘑菇;
“冬天到高原看星空宇宙,去三亚避寒游泳吃海鲜……
“每个季节,都在我们大好河山的某个角落看不同季节的不同风光,吃吃喝喝玩玩,不愁画不出画来。”
“那你可真得赚不少钱。”钱冲嗤一声,又道:“你怎么不安排安排国外呢?”
“我有一个中国胃,西餐之类的吃一顿两顿还行,呆3天我就跳着脚想回家了。”华婕扯唇一笑。
“画画赚的钱全买房子,你可真有想法。
“四四方方一个屋子,就是资本家抢钱的工具罢了。
“我租一辈子房,也不会上这些资本家的当。
“老子有钱就吃大餐,买衣裳,四处浪,也不买房!
“土地凭什么是资本家的?国jia是我们人民的,土地也该是我们的!”
愤世嫉俗的少年忍不住大放厥词。
钱冲越说越来劲,简直要往不和谐的方向喷了。
一直沉默没有参与聊天的方少珺终于开了口:
“闭嘴吧你!吵死了。”
“嘴长在我身上,我爱说就说,你不爱听,堵住自己耳朵。”钱冲瞬间回怼。
方少珺捏起橡皮往少年脑门儿上砸去,随即又对华婕道:
“跟他聊幸福生活,那就是对牛弹琴。
“放弃吧,他听不懂的。”
“喂!我还在这儿呢!”钱冲不满的嚷嚷道。
“噗哈哈。”华婕被这两个人逗笑,停笔捧腹。
她倒也没那么需要钱冲听懂她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她就是画着画着,想象力忽然飞了起来,想要开口,恰巧钱冲在身边而已。
三人闹腾间,陆云飞望着自己面前的画,眉头皱紧。
画房子对他来说是不是也有点太复杂了?
以他刻画细节的习惯,是不是应该只截取房子的一角?或者院子一角?
“……”陆云飞咬嘴唇,生闷气。
难道……要再次重画???
……
……
01年底,华婕在上海拥有了自己的房产。
03年,她在北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四合院。
2015年,沈墨和华婕成婚,相恋多年,他们一起走过了无数岁月,无知无觉间跨过7年之痒,一起经历了人生中无数个关键时刻,又眷恋的携手,准备走过剩下的更多人生时光。
在领证后,他们终于光明正大的住在了一间卧室。
那张大床,是华父专门定制的豪华尺寸,足够他们在上面发了疯的折腾。
两个枕头,是他们尝试过无数种材质后,选出的最适合最舒服的。
房间内所有颜色,包括窗帘、被褥、椅垫、地板等等,都是华婕亲自搭配……
当沈墨终于如愿以偿,从这张大床上睁开眼,他志得意满的朝着天花板微笑,放肆的舒展手臂和双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又不是没偷偷在这里睡过。”华婕踢了踢他的腿。
“那怎么能一样?名正言顺,大摇大摆,那感觉可不同。”沈墨转头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狠狠揉了揉她睡的乱糟糟的长发,将之撸的更像个鸟窝才罢手。
“以后在你爹妈前,想亲就亲,想抱就抱,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沈墨笑道。
“你之前就有?”华婕挑眉。
“那还是有一点的。”沈墨轻笑一声,想一想这么多年扭扭捏捏的亲亲抱抱举高高,亏他能忍。
“我也可以直接喊沈老师叫爹了。”华婕嘿嘿一笑。
“便宜他了。”沈墨哼声。
“要不是为了跟沈老师更深入的学画画,说不定还不会跟你谈恋爱呢。”华婕拍拍他腰,将他超重的胳膊挪开。
“可拉倒吧,要不是我使美人计,他才收不到你这么好的徒弟呢。”沈墨松开她,仰头看着吊灯,忍不住微笑。
虽然才住进来,但这屋子里的大多数东西,都是他陪着华婕去购置的。
虽然才成为这里的长期稳定住户,但实际上,她人生中的所有一切,都留下了他的影子。
真是令人觉得心满意足。
华婕从床上坐起,走到床头柜边,终于将床头柜朝床推了推,使之紧靠床头。
随即,那个被她早就印刻在地板上的符号也露了出来。
蹲下身,她朝着沈墨招了招手。
“?”青年挑眉,卷着小毯子下床,走到她身边低头望去。
华婕伸手指向地板,沈墨立即便瞧见了那里的两个英文符号。
一个是‘’,一个是‘j’。
是他们的名。
“……”他心里忽然一热,双眼盯着那两个字母,凝了好半晌才问:“什么时候刻的?”
“04年这大床落屋前,让爸爸帮我刻的。”华婕道。
原来……
11年前,华婕就已经谋定好了未来。
一个有他的未来。
“上海老洋房里也有这样的字母。”华婕伸手拉住他大手,仰头笑道。
他一定很感动吧?
就知道他会感动的想哭。
哈哈哈,得意。
“在哪儿?”沈墨挑眉低声问她。
之前华婕在上海住了5年,那时候他也在,怎么没瞧见地板上有?
“要你自己找啦。”华婕笑着露出一排白牙。
虽然早已不再是少女,却在亲人朋友们的陪伴和关照下,让她少女似的笑容,长长久久的留在了脸上。
沈墨轻轻抚摸她长发。
也许岁月会让她的面目发生变化,可这笑容,他希望能守护到永远。
……
……
一年后,沈墨在上海的老洋房里,找到了华婕在02年便印刻在窗帘后,阳光最充足的墙面上,刻下的拼音字符:
‘s’和‘h’。
是他们的姓氏。
盘膝坐在阳光下,他拇指轻轻摩挲那两个字符。
远处传来华婕的声音:
“沈墨你干嘛呢?你儿砸喊你要举高高呢~”
“来了。”他高声应道。
站起身,他抬起头扫望一眼窗外的院子。
唇角轻轻勾起。
原来,房子不仅仅是居住之所,还是将亲人保护起来的,充满了美好记忆,温暖又安全的,让人眷恋的所在。
是家的承载。
是爱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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