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信不是个擅长表达情绪的人,或者说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真实的情绪。
像他脸上的疤,像他常常戴着的面具。
现在他脸上既没有疤,也没有面具,他的情绪也没有多加修饰。
他有一些害怕,沈鸣鸢感觉得到。
沈鸣鸢没有想到,她第一次从司徒信的身上感受到生动的、属于活人的情绪,竟然是恐惧。
有一些好笑,又有一些心疼。
他们两个的手依旧是轻轻搭着,是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们在坝上走了一截,司徒信却始终偏着头,不去看堤坝外面的黄河水。
水声滔滔,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床
未到汛期,水位并不高,但溅起的水沫还是会扑到衣衫和脸上。
清清凉凉的。
沈鸣鸢听到司徒信的呼吸,一开始短促紧张,到了后来渐渐平缓下来。
沈鸣鸢才笑一笑:“你得庆幸我们两个不是仇人,不然我一定会一脚把你踢进河里。”
司徒信确实庆幸。虽然他们两个是仇人。
他放眼朝着堤坝左边望去,青青的麦苗在晚风中拂动,一层一层,像绿色的海浪。
他问:“你是来看这个的吧?”
乡间的农户,若是有几亩自己的土地,哪怕赋税再高,也总是不至于饿死。
可是民间土地兼并、土地侵占,类似的事情太多。土地被有钱人收归手中,再租给农户去种。赋税之上再拔一层毛,就捉襟见肘了。
有些卖了身去做长工,经手的粮食,根本进不了自己的肚子。
乡绅将粮食卖给粮商,辛苦种田的老百姓,还要用钱去买。
买粮则又要面对飞涨的粮价,没有官府干预,南鼓县的粮价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长此以往,吃不饱饭的民众,要么饿死,要么揭竿而起。
王朝兴替的规律,就在这一层一层的麦浪之中。
“介甫公变法,方田均亩,丈量土地,将贫农替土豪交的赋税重新分摊,于民而言,救之于水火。于万松乔三爷之流而言,却是眼中钉肉中刺。”
沈鸣鸢的目光停留在麦田的最远处。夜幕、苍山、田野相接之处,是一片幽暗。
她自嘲笑笑:
“我读史书读到此处,常常扼腕,觉得可惜。现在想想,并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这些势力盘根错节,千勾万连,已经固化到不可撼动的地步,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抗衡。眼下我有办法改变一个南鼓,可是兖州有十二县,大盛有十八州,我又能如何去改变呢?”
司徒信偏过脑袋。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看到沈鸣鸢的表情有一些很伤感。
找到了恒源号藏粮食的地方,本来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只要沈鸣鸢想,她随时可以将这些粮食收走,分发给穷人。
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她不可能年年来这里,不可能天天盯着这些作奸行恶的人。
那时,他们又该怎么办?
司徒信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你若是想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就不要总想自己一时改变不了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仔细看沈鸣鸢的侧脸,又说:“若是忍不住去想这些,就做一些事情,想办法改变它。”
“帝王将相,高居朝堂,都无法改变……”
司徒信松开了沈鸣鸢的手。身后的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他却好像没有那么怕了。
他坐在堤坝的边上,拉了拉沈鸣鸢的衣角,两个人并肩坐在月光下。
夜色里,麦田摇曳,发出沙沙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