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女声并不是多么厚重、有力,甚至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带了些让人担忧的颤音,但她话里的怒意和偏爱是那么浓,那么真切,施令窈手里不自觉一松,大扫帚啪地掉到了地上,砸中了她的脚,疼得她脸色一白。
但正是这股痛意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阿耶,阿娘,阿姐……”
施令窈猛地冲上前去,大扫帚被她急切的步伐踹飞了一截,正好撞到谢拥熙腿上,痛得她又是嗷地一声尖叫。
施令窈现在哪里顾得上她。
她眼巴巴地在三个至亲的人之间看了看,恨不得自己也像话本子里的莲藕小仙人一样长出三头六臂,这样一来,就能同时把她们抱进怀里了。
“阿娘……”
老妇人头上的白发太多、太刺眼,施令窈鼻尖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之感,赶在眼里积起泪水太多,彻底模糊她的视线之前,她扑上前去,却又不敢太用力,只轻轻地拥抱住那个殷殷望着她的老妇人。
施令窈闭着眼,把脸深深埋进母亲的怀抱里,汲取着她的温度与暖意,鼻间弥漫着的气息不再是她熟悉的沉水香气,常年浸在药罐里一般的味道太过苦涩,也太过沉重,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揉碎了山间最酸最苦的果子,汁水滴落在她喉间,有哽咽的涩意飞速膨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施令窈能做的,就是拼命把柔软的面颊往母亲的怀抱里钻,像她小时候那样,那个时候阿娘仍然年轻、美丽,她会用那双能抚琴能绘画的手轻轻地抚摸她仍有些微黄的髻。
她好想回到那个时候。
甫一见到最亲的人,只一眼,施令窈的视线就被迅速累积的泪水模糊了许多,但阿娘的憔悴与病弱,又岂是朦胧泪水能够遮挡的呢。
“阿娘,对不起,对不起……”施令窈埋在母亲怀里,滚烫的眼泪渗透重重衣衫,施母闭了闭眼,想要像从前一样,摸一摸她最心爱的小女儿圆圆的后脑勺,但刚一抬起手,她的身子就像风中作朽的老木一般,发出了不堪承重的嘎吱声。
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忽地往后仰去,施令窈惊慌失措地抬起一双泪眼,想要去扶她,却被另一道挺秀身影抢了先。
谢纵微稳稳地扶住了年老病弱的岳母,一双眼却落在施令窈身上。
只一眼,他就忍不住担忧地皱起眉。
眼睛是红的,鼻子是红的,脸却是白的。
“别担心,我先扶着岳母去后院歇一歇。山矾,去请白大夫过来。”
山矾连忙应声。
谢纵微的语气是那么平静、从容,让人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慢慢静了下去。
施令窈现在说不出来话,只能匆匆点头,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施朝瑛与施父:“阿耶,阿姐。”
“乖,不要哭。”施朝瑛用力地握了握父亲冰冷的手,又上前,轻轻把小妹搂进怀里。
她在女子一辈上生得算是很高的了,此时施令窈靠在她怀里,头刚好枕在她肩膀上。
施令窈想起从前她只有十一二岁时,看着姐姐比自己高那么多,连弟弟也要应了他的小名儿,越长越高。
只有她像一颗细细的豆芽菜,她很不服气。
于是施令窈日日出去骑马打球,拼命蹦跶,却还是没能长到姐姐那样高。她哭哭啼啼地向家人诉说她的难过和不解的时候,耶娘看起来虽然很心疼她,但是树哥儿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耶娘,还有姐姐,就一起都笑了出来。
笑声越来越大,施令窈哭不下去了,也跟着咧开嘴笑起来。
她曾经有那么好的亲人,但她却把她们丢在那晦涩灰败的十年里,不闻不问,任由她们带着与她同样珍贵的记忆,痛苦地活着,生生熬干了自己。
哪怕施令窈知道,这些都是阴差阳错之下的业障,但她看着耶娘苍老了那么多,憔悴了那么多,心头的酸涩与痛苦像被春露滋养的藤曼一样疯涨,枝桠牢牢攀住她的心脉,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施朝瑛轻轻抚上妹妹哭得潮红的脸,冰冷的水渍濡湿了她的掌心,施朝瑛的心也像落进池沼里一样。
很难受。但她们团聚了,之后都会是好日子,不会再有别离。
“均晏和均霆都那么大了,你这个当娘的还这么爱哭鼻子。仔细别人笑话你。”施朝瑛嘴上那么说,手上动作却很温柔地替妹妹擦着眼泪,“好了,咱们进去说。”
施令窈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从姐姐的怀里退了出去,又紧紧握住施父的手臂。
“阿耶,我扶你。”
施父老迈脸庞上露出一个慈爱却小心翼翼的笑,他点头:“好,好,窈娘真懂事,真懂事……”
尾音哽咽,但风度使然,施父低头遮掩住泛红的眼。
“走,咱们走吧。我们都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施令窈重重地点头:“嗯!”
此时铺子里的人并不多,施令窈想着,她或许该庆幸刚刚谢拥熙发的那场疯误打误撞地给她们一家团聚腾出了个清静地儿。
她冷冷朝谢拥熙的方向看了一眼,谢拥熙立刻就想反击回去,但她想起刚刚兄长扶着施母过去时,看向她的那个眼神,冰冷得几欲刺骨。
“谢拥熙,滚回去。”
兄长第一次这么粗鲁地对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