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面沉如水,略略拱手道:“老太太,晚辈——”
那通灵宝玉一碎,非但是宝玉,便是贾母也发了性子。此时竟不管不顾道:“你别见礼,我也当不起长辈!”
陈斯远撂下手说道:“今日乡试放榜,晚辈忙乱一番才得空来此间报喜……敢问晚辈既不曾来过,今日之事又与晚辈何干”
王夫人也道:“老太太不过是说说气话罢了,远哥儿莫要在意。”
贾母却冷哼一声说道:“我也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虽老了,却眼不瞎、耳不聋,你肚子里那点儿牛黄狗宝打量我不知不过是奔着玉儿的家业罢了!”
陈斯远面上故作错愕,说道:“我与林妹妹定的乃是兼祧之礼,便是如此,一应规矩都依着正室,林家家产自是林妹妹嫁妆,又与我何干
再者,老太太怕是不知我如今并不短银钱用吧”
一旁的王夫人巴不得陈斯远乱拳打死老师傅,将贾母怼得下不来台,当下不禁添油加醋道:“老太太这话就偏颇了,那海贸且不说,单是远哥儿张罗的丹丸营生,如今也是日进斗金……又哪里用得着贪图甥女的家业”
贾母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指着满地的碎玉道:“总是因着他,宝玉才闹了起来,竟将那命根子砸了去!呜呜呜……”
老泪之余,贾母不禁心下纳罕。这儿媳妇向着外人也就罢了,怎地见了满地碎玉也不曾慌乱
正纳罕间,便听王夫人说道:“这……说来也是宝玉犯了混账性儿,又哪里怪得到远哥儿”顿了顿,扫量一眼满地碎玉,说道:“再说这既是通灵宝玉,总有些神异之处。老太太可记得上回这玉被歹人夺了去实则那会子便碎了一回,儿媳生怕老太太着急上火,这才瞒了下来。”
“啊那……那……那这是黏合得不牢靠”
王夫人沉声道:“后头儿媳寻了个道人,那道人便说此玉神异,便是碎了去,只消将碎玉依着形状合拢了,再放在庙观里温养,过上一些时日也就完好如初了。”
“果然”贾母也顾不得哭了,急切着问道。
王夫人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心忖幸好前一回远哥儿建言多做了一块,不然如今可就要抓瞎啦。当下便道:“这等事儿,我如何敢唬弄老太太”
贾母顿时顾不得陈斯远,只吩咐道:“快,快将碎玉都拾掇了,仔细用帕子包好。”
当下凤姐儿领着一众丫鬟好一番忙乱,寻着地方将玉石碎屑拾了,又用帕子仔细包裹起来。
陈斯远负手立在场中,偷眼扫量碧纱橱内情形,见内中时而咳嗽有声,雪雁、紫鹃、王嬷嬷围着黛玉转,又是送服药丸,又是递送虫草茶的,虽不曾瞧见黛玉如何,却依稀能听见啜泣之声。
陈斯远心下暗忖,宝玉发癫,料想定是与林妹妹闹掰了……如此一来,那婚书,林妹妹八成是认了
心下暗喜之余,又恼于方才贾母胡乱怪罪,便存了撂其脸面的心思。
眼见拾掇停当,陈斯远便道:“本是来报喜,不想老太太却是这般看晚辈的。呵,晚辈不得老太太欢喜,如此,不如别府而居。”当下又冲着王夫人与凤姐儿拱手道:“多谢太太、二嫂子看顾,大恩不言谢,来日我定当报还!”
说罢竟瞧也不瞧贾母一眼,扭身就走。
王夫人见此自是窃喜,面上却故作慌乱道:“这,这……凤哥儿快去拦住远哥儿,这若是搬了出去,外头人还不知说咱们家什么呢。”
凤姐儿也知不妙,赶忙追了出去。
王夫人蹙眉挪步到得软塌前,不禁叹息道:“老太太也是,宝玉闹也就罢了,怎地连老太太也乱了心人家远哥儿自打来了家中,但有使唤、从不推脱,帮着凤丫头治丧,又处处念着府中亲眷。这上上下下,谁不赞远哥儿仁义
老太太一时气话,只怕寒了远哥儿的心。他若此时搬了出去,这外头有怎么看咱们家只怕会说贾家苛待远亲呢!”
听闻那通灵宝玉能恢复如初,又见王夫人气定神闲,贾母心下已然信了大半。此时自是懊悔方才口不择言,竟将心里话儿也一并说了出来。
心下讪讪之余,却拉不下脸子来道恼,只偏了头去道:“他要走就走,随外头怎么说,了不得不过是说我这老太太不能容人!”
王夫人便道:“老太太这是丧气话……”
正说着,大丫鬟琥珀忽而道:“老太太、太太,大老爷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贾赦款步绕过屏风,入得内中便蹙眉逼问道:“母亲,远哥儿好端端的,怎地要闹着离府”
贾母心下极不待见贾赦,闻言不禁赌气道:“我骂了他两句,他心下自是记恨了。他要走,我还能拦着不成!”
贾赦纳罕道:“凡事总有个缘故,今日远哥儿高中,本是大喜事,母亲何故骂了远哥儿”
“心气儿不顺,没来由!”
贾赦又哪里肯罢休当下瞥了一眼呆呆傻傻的宝玉,便道:“可又是因着外甥女的婚事母亲糊涂啊!此事如海业已托付给了那贾雨村,咱们不过是黛玉外家,又如何做得了主”
贾母气了个仰倒,口中连道‘好好好’,颤颤巍巍扶了鸳鸯的胳膊起身道:“我糊涂了,自当闭门休养,往后大老爷少往这荣庆堂来。我犯了糊涂,记不得人!”
当下气哼哼扶着鸳鸯便往西梢间卧房里去。
贾赦瞠目,全然不曾想到贾母这会子竟耍起了无赖。人家不接茬,自个儿这话又如何说出口说都说不出来,那林家的产业又怎么弄到自个儿手里
贾赦一时乱了心绪,‘这这这’了几声,方才与王夫人道:“弟妹,这叫什么事儿”
王夫人心下早已乐开了,面上却故作叹息道:“大伯少说几句,老太太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呢。有什么话,不妨过后再说。”
“哎!”贾赦蹙眉顿足,一甩衣袖干脆负手而去。
王夫人此时方才看向宝玉,待行到其近前不禁蹙眉摇头道:“你父亲下晌就回,自个儿想好了如何交代吧。每日家上上下下都纵着你,如今真真儿愈发无法无天了。”
说罢又吩咐两个粗壮婆子:“将他送我房里仔细看起来。”
琥珀此时捧了帕子过来,道:“太太,这碎玉——”
“我收着就是了。”
王夫人接了帕子收在袖笼里,眼见两名婆子架起宝玉便走,王夫人本待缀在后头,路过碧纱橱却忽而顿足,思量了下,便挪步进了内中。
此时黛玉已止了眼泪,兀自红着眼圈儿,好似梨带雨。黛玉见王夫人入内,赶忙起身见礼,叫了声儿:“舅母。”
王夫人蹙眉摇头道:“我早说宝玉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儿,早早晚晚都有今日。你且安心,远哥儿那边厢有我劝着,总不能让他就此走了。”顿了顿,又道:“经此一遭,玉儿只怕也不好留在碧纱橱。我瞧着,不若也搬去后楼,与迎春、探春、惜春作伴”
黛玉再不想见宝玉发癫,闻言便颔首道:“全凭舅母做主。”
王夫人心中石头落地,想着来日黛玉便要嫁了陈斯远,这原先自贾敏那儿存了下来、又绵延至黛玉身上的怨气,自是消散了大半。
当下难得露出几分慈爱来,探手揽了黛玉道:“玉儿也别愁,远哥儿如今中了举,来日自有一番天地。玉儿随了远哥儿,断不会辱没了你。”
黛玉心下杂乱,抬眼见王夫人面带慈爱,不禁又抹了眼泪,啜泣着点头应了。
王夫人抚慰几句,又嘱咐雪雁、紫鹃与王嬷嬷仔细照料,随即起身自荣庆堂出来。
她心下快意,禁不住步履如风,待从荣庆堂后身过了东西穿堂,迎面便撞见蹙眉而来的凤姐儿。
王夫人面带忧色,紧忙问道:“如何了”
凤姐儿叹道:“远兄弟发了性子,非要搬走,劝了半晌也劝不动。太太还是快去瞧瞧吧!”
“哎!”王夫人叹息一声,与凤姐儿又往前行去。不料经过了粉油大影壁,才过了西角门,那园子就在眼前,偏生此时东跨院的苗儿慌慌张张而来。
瞧见王夫人,紧忙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太,太太,不好啦!”
王夫人问道:“又怎么了”
苗儿哭丧着个脸儿急切道:“我们太太得知远哥儿恶了老太太,这会子就要搬走,太太说什么都要来跟老太太请罪,便是大老爷也拦不住!”
邢夫人发疯了发得好,发得妙啊!
王夫人心下狂喜,面上愕然道:“啊这,还在月子里,哪里就好出来见风快,可不好让她出来!”
挪步快行两步,王夫人又忽而顿住身形,与凤姐儿交代道:“你快去叫琏儿往后头去拦着远哥儿,这按起葫芦起了瓢……什么事儿啊!”
凤姐儿更是哭笑不得,婆婆闹着月子都不坐了也要为陈斯远张目,她能如何只能随着王夫人去劝阻。当下寻了平儿去叫贾琏,自个儿急急忙忙跟着王夫人往东跨院去了。
不说贾琏心不甘情不愿去拦阻陈斯远搬家,却说王夫人与凤姐儿一径到得东跨院,过了三层仪门便听邢夫人哭嚎道:“……我知不得老太太欢喜,可远哥儿素来与人为善,又不曾恶了谁,那婚书也是妹夫临终所书,怎么就怪罪到远哥儿头上了老爷扪心自问,远哥儿可有一处不恭顺的非但如此,有什么好处还想着大伙儿!呜呜呜,谁也别拦我,我去给老太太磕头,总要问个清楚!
若是老太太厌嫌我,大不了我抱了孩儿自个儿出府就是,何苦牵连远哥儿!”
那房门前大老爷贾赦装模作样的劝阻道:“老太太也是一时糊涂,你这会子还在月子里,何必较这个真儿快将门堵上,不能放太太出来!”
听得脚步声渐近,扭头见王夫人与凤姐儿来了,大老爷贾赦负手蹙眉道:“弟妹快来劝劝,我如今也劝说不住了。”
王夫人应了一声,自是隔着门与邢夫人说起话儿来。一旁的凤姐儿时不时的插上一嘴,心下不禁愈发怪异。
暗忖,这闹来闹去,怎么一个个瞧着全都是好人,那坏人竟全让老太太做了
少一时,薛姨妈与宝姐姐也面色古怪而来。
这母女二人心思各异地说了好半晌话儿,忽有莺儿来报,说是宝玉又发癫了。母女两个顿时面面相觑,宝姐姐心下厌嫌,情知又是因着婚书一事,此时便不想去。
偏生薛姨妈一个劲儿的劝说,宝姐姐久不服用冷香丸,难免使了几分小性儿。薛姨妈心下古怪,于是母女二人不免拖延了几分。
待往荣庆堂而去,谁知大戏业已散场,只从几个嚼舌的丫鬟、婆子嘴中听了个囫囵。又听闻陈斯远闹着要搬走,邢夫人又闹着出月子来给贾母请罪,母女二人权衡一番,只得往东跨院而来。
当下薛姨妈、宝钗轮番上前劝说,邢夫人直待哭闹声引得四哥儿也哭闹起来,这才略略罢休。
此时早有好事者将东跨院情形传得阖府尽知,便是连宁国府的尤氏也愕然而来,更遑论气得头疼的贾母
当下便有大丫鬟鸳鸯绷着脸儿来了东跨院。见了诸位主子,鸳鸯见了礼后说道:“老太太打发我来给大太太道恼来了,说是方才心气儿不顺,一时说了错话儿,请大太太不要多心,老太太不过是话赶话罢了。
方才得知远大爷高中,老太太心下也欢喜着呢,还与我商议着今儿个总要大办一场……谁知竟闹成这般。”
顿了顿,又道:“老太太发话了,下晌便在荣禧堂摆酒宴庆贺,一应事务都由太太操办。”
鸳鸯心下哀叹,错非将老太太逼急了,又怎会说这般软话儿老太太只觉得一口郁气憋闷在心吐不出来,却情知再这般闹下去,自个儿里里外外不是人也就罢了,只怕也会人心尽失。
强忍着怒火,权衡了一番利弊,便打发了大丫鬟鸳鸯往东跨院而来。
王夫人心满意足应下。
鸳鸯说道:“我还要往后头去跟远大爷说一声儿。”说着屈身一福,便往后头而去。
那正房里的邢夫人听了鸳鸯所言,顿觉出了口恶气,也就不再吵闹。众人说了些‘大事化小’的话儿,明明口中都在替贾母开脱,偏生句句都在指摘其不是。
待众人散去,薛姨妈与宝钗回得东北上小院儿里,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薛姨妈禁不住道:“远哥儿好能为!”
宝姐姐面上噙了笑意,心下与有荣焉。中了桂榜也就罢了,能将素来说一不二的贾母逼得服了软,除了远大哥还有谁人有这番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