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青色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滩,风湿润而温柔。士兵披挂整齐,笔直地站在府衙四角,看似在认真执勤,其实都斜了眼睛,默默看着容将军穿着一身白衣出门,抻抻肩膀又拉拉衣角,意气风发地走到府衙侧巷一扇门前,用他们觉得无比陌生的语气敲门:“茜茜,你们醒了吗”
过了一会,木门从里面打开,一位素衣女子站在空濛水色中,问:“有事”
瞧见美人,士兵们都不由探过了身子,容冲像背后长眼睛一样,不经意回头,面无表情扫向后方。巡逻士兵齐刷刷站直,各个目视前方,威风凛凛,全神贯注。容冲敲打完那些人后,转头面对赵沉茜,又换上了一脸笑:“没事没事,不是说好了今日查账吗,我来接你去府衙。如果你没准备好,先去忙你的事,我在外面等你。”
赵沉茜一言难尽地扫了眼长达十步的路,昨日他们搬来海州城后,容冲非要说府衙旁边地段最好、保养最新的宅子空着,让她们住进来。从这里到府衙侧门只需要十来步,到底哪里需要人接了
赵沉茜懒得拆穿他,说:“稍等,我和小桐说一声。”
容冲拼命点头:“好,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赵沉茜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寒舍杂乱,不便待客,有劳将军在外面等了。”
容冲被拒绝,看表情恨不得冲进去帮她们收拾,失望道:“好吧。你慢慢来,不急,我在外面等你。”
执勤士兵齐齐在心里啧了一声。
好一个不急,希望下次练兵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好说话。
赵沉茜换了身衣服,告诉小桐自己在海州府衙,有事随时叫她,然后就敛衣出门。容冲一直等在原地,见她出来轻轻一笑,自然而然走到她身边:“海州衙署和其他地方大差不差,前面是大堂和六曹房,海州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官都在这里,一会我带你去见。我们日常议事在二堂,也叫后厅,二堂东配院是我在住,西配院是苏昭蜚,如果我不在二堂,肯定就在演武场。再后面是税库、银局,过了内宅门就是三堂退厅,两边是花厅,东花厅有小厨房,离后花园也近,所以目前由我大哥大嫂住,西花厅暂时还空着,被我用来放军械。”
赵沉茜对府衙再熟悉不过,容冲说着,她就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地图。她迈过门槛,放眼望去重门复道,青砖朱门,黑瓦白墙,颜色素净却庄严,赵沉茜莫名停下脚步,容冲已迈下台阶,见状回过头问:“怎么了”
赵沉茜扫过明明眼熟却恍如隔世的衙署,又扫过侧身立于雨后重檐下的容冲,一瞬间无法辨别今夕何年。十六岁时容冲拉着她在汴京的大街小巷中奔跑,二十岁时她拖着沉重华服,独自一人穿过下雪的宫道,去和一群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臣子议事。这么多年她似乎一直在走路,走来走去却在原地打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活得这么累。直到刚刚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崇宁那些年好像怎么都走不完的甬道,都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发生。
她已经复活了许久,但步入海州衙署这一刻她才确信,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不是作为福庆公主,镇国将军府抑或谢府的儿媳,某个男人的妻子,而是赵沉茜。
赵沉茜已经预感到,她的余生会因为这个瞬间而彻底改变,但命运发生的当下,她只是平静地走下台阶,说:“没什么。先去看账本吧。”
赵沉茜想过海州的财务状况不太好,但等她拿到账本,久久说不出话来。容冲坐在桌案对面,看着她一页页翻过账册,气势越来越低,小心翼翼问:“问题严重吗”
赵沉茜合上账册,抬头,认真问:“这账是真的吗”
容冲迟疑点头:“是吧……”
赵沉茜淡淡笑了声,扔下账本,说:“那问题就更大了。”
容冲虚心地凑过脑袋:“你说,我一一记下,这就让他们改。”
赵沉茜摇头:“不是账面的问题,而是……你得从头做起。”
容冲毫不犹豫点头,一点都不觉得受到轻视:“没问题,你说该怎么办,我记着呢。”
容冲扯过纸和笔,赵沉茜说一句他就乖乖记一句,十足的好学生态度。赵沉茜最开始还守着界限,这终究是容冲的内务,她一个外来人,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但没一会她的老毛病就犯了,看不惯容冲写得词不达意,夺过来亲自动笔。
容冲看着她碎发遮掩下的侧脸,唇边不知不觉闪过笑意。她还是这么好骗,看似高傲冷艳、拒人千里,其实真诚又负责,一旦看到了就愿意帮忙,帮着帮着就会亲力亲为。
以她的性格,只要接手,就一定会做好。而海州这么大的摊子,想改造好谈何容易,等她在这里投入的心力越来越多,何愁留不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