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终章:人间囚笼
出院那天,父母都在。
一路上,车内沉默无言。
上次吵架后,我早已将他们连同他们亲姊妹在内的所有亲戚全部拉黑,加上入院治疗这一个月。
算起来,这应该是拉黑这么久以来我们第一次自由相见。
“……去哪儿?”父亲坐在驾驶位,趁等红绿灯的空当,闷头冒了一句。
他语气轻柔得像变了个人,带着十分的克制与礼节。
母亲坐在副驾驶位,冷着脸也没回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沉默不语已经是她最大的妥协与让步。
毕竟强行送医那天起,医生就已经严肃警告过一次他们,并且让他们注意人身安全。
“送我去轻轨站吧,我自己坐车回去。”我淡淡说道。
“……行,”
父亲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小声问道:“那个一知……医院定时上访的地址,你填的是租的地方,没填我们家吧?”
我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扬了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丢脸的。”
“里面的饭很难吃,我可不想进去第二次。”
我看着手腕上戴着的电子手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车在轻轨站踩下一脚,丢下我后又快速开走。
我抬头看了眼人潮涌动的轻轨站,脚步一转,朝一边停着等客的出租车走去。
“师傅,去这里。”我坐上副驾驶,关上车门,将地址打在手机备忘录上,展示给出租车师傅看。
“……啊?这个地儿?这不是——”
“嘘。”
我在唇边轻轻做出噤声动作,“我按打表的价格给双倍,你尽管走就是。”
出租车师傅看着我人畜无害的这张脸,再听到“双倍”的钱后,义不容辞的点了点头。
“……耶,拉到个大业务哦……”他开心地冲微信群里发了个语音,朝着目的地行驶。
颠簸了大约一个小时。
车终于开到了目的地。
“谢谢。”我瞥了眼显示的计费价格,将钱双倍转过去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随着耳边汽车轰鸣声的逐渐远去,我踩在满地枯叶上,发出细簌密集的“莎莎”声。
我看着眼前早已物是人非的一切,心中满是疮痍。
记忆里那繁华涌动的小镇,和眼前一片死寂,了无生机的残破之地,完全是两个模样。
我甚至能清晰回忆起那天,毕业那年,我们举家搬离小镇那一天,我曾经在心底暗暗发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我也的确做到了。
离开小镇后的二十年,我再也没踏足过这个地方。
直至今天。
而也就是在我们离开这里后没两年,重庆市政府一纸令下,将整座小镇列为了“采空区”。
小镇本就是因煤兴盛,最终也因过度开采而被迫废弃。
数以万计的居民被迫集体搬迁,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一时。
当然,至于“采空区”底下空出来的危险究竟是什么,已经没那么重要。
时间会让人遗忘一切。
我漫步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小镇上。
曾经的幼儿园围墙栏杆中间的缝隙,已经被人用水泥彻底焊死。
某些通往防空洞的洞口,也被人用水泥砌起一堵又高又厚的墙体。
所有楼房的大门全都被封死,就连那条发现一楼男生尸体的河道,都被人用土给填平了。
真好啊,真好。
一切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我还记得当初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假消息。
直到后来母亲陆续将遗留在学校的东西都搬了回来,我才逐渐消化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走过竹林,穿过坡路,我来到曾经住过的地方。
台阶上砌着高高一堵墙,使整个坝子形成一个封闭空间。
他们用这些砖墙明摆着告诉众人:这里禁止入内。
目光所及,皆是一片萧瑟破败的景象。
早已人去楼空的楼房,连窗户木框都被整个卸下。
不只是木框,几乎所有房屋里外,能拆的一砖一瓦全都被人为拆了下来,拿去变卖。
我无法想象当时搬迁时的匆忙。
只知道搬迁令来得快而抖,而且期限极短。
就像是迫不及待想要从这个世上抹去一些骇人听闻的秘密。
我抬头看着三楼那黑漆漆的长方形窗口,就像在凝视一个深渊。
看了没几秒,我就一阵心悸,忍不住别开视线。
我在学校门口停下脚步,熟悉的校门造型,又不自觉勾起我一些往事的回忆。
当年的小升初,我们整个学校,只有三个能升入重点中学的名额。
所有成绩前列的学生都为了这三个名额卯足了劲,明里暗里争得头破血流。
而我因为这场大病,暴瘦十几斤。
虽然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一条命,但记忆力下降却十分明显。
所以那一年,我失利了,考了年级第四,错失升入区重点中学的名额。
就在我陷入自我怀疑时,那些垒得跟我一样高的荣誉证书救了我。
我用它们,换来了一份珍贵的“额外”名额,才最终得以逃离这里。
从这里离开后,我像是凭空获得了一股从内而生的反抗勇气。
我拒绝了父母给我安排的兴趣班,自费报名了跆拳道培训。
我一级一级地考,一拳一脚地练。
我很享受那身体腾空,力量瞬间爆发而出的感觉。
我逐渐变得和我内心所想的一样,变得开朗,活泼。
我总是会对别人微笑,仿佛什么苦难都没经历过的纯真孩童。
我留起了长发,改变了穿着。
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认识我,我真正迎来了属于我的新生。
母亲在非典之后莫名收敛了很多,对我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不知道是因为幺舅妈跑到医院,隔在病房外跟她大吵一架的缘故,还是我拳头越来越硬的原因。
尽管每当吵起架来,她依旧喜欢会用自虐的方式逼迫我。
但我调整心态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许多。
比如她用肚子上刚做完肌瘤手术的伤口故意来顶我卧室门,想逼我将反锁的门打开时,我会如愿打开,然后反手一巴掌把她扇醒。
当她骂我不思进取时,我会选择如她所愿,去黑网吧坐上一宿,打一通宵的游戏,任凭我父亲一脸无奈地坐我边上瞪着我。
我会花钱租各种动画片的碟子,一遍一遍的看,会花很多钱去抢林俊杰的最新Ep。
用他们的自我总结,就像弹簧压得太低,触底反弹了。
他们开始给各个亲戚倾诉,说我越来越难管,动不动就离家出走,他们几度崩溃到想放弃。
话里话外,无一不在宣扬我是个吃里扒外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我不为所动,继续我行我素。
那一年,满分750的中考,我考了724。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我依旧听见了母亲不满足的呢喃。
那是我离开小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破口大骂。
我不理解,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换来她的一句满意。
她心中想拥有的那种完美子女,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达到。
只可惜这一点,我也只有理性上清楚,情感却始终无法完全做到不以他们喜怒而喜怒。
高中繁重的压力下,我仿佛逐渐又回到了小学时候的状态。
但与小学不同的是,我那颗叛逆的心已经收不回来了。
人痛苦的根源,就在于朝一个永远不会认同你的人身上索取认同。
我甚至想通过自暴自弃的方式,毁掉母亲所有的希望。
事实证明,这样做痛苦的不仅是母亲,更是自己。
我们的关系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关系在高考填志愿时,他们未经我同意私自更改掉我所有志愿后,达到顶峰。
我开始恨他们,越来越恨,越来越深入骨髓。
直到发生那次那次前所未有的剧烈争吵。
我爆发的力量让他们胆颤,所有的东西都被我砸得粉碎。
实木餐桌边沿,那一刀刀入木三分,密集交错的刀痕,是这场决裂最好的见证。